兩岸國際
近年來,香港一系列與政治改革相關的社會運動,受到國際關注,台灣人在聲援香港雨傘運動時,更以「今日香港,明日台灣」為口號,強調港台社會同受中國侵吞意圖下有著相似的命運。雖然港台在面臨天朝壓境時,所擁有的政治條件與政治體制並不完全相同,追求的政治目標也未必相同。但中國頻頻向港台社會進行的經濟、媒體、教育、政治控制手段卻是相似的,因此,無庸置疑地,關注香港雨傘運動發展及後續民主運動方向,甚至是在國際政治的角度下,思考香港或台灣於帝國競爭夾縫中的處境,對於台灣來說,勢必是重要的。與其說今日香港,明日台灣,不如說理解港台如此命運共同卻又相異的社會動態,是理解台灣處境及戰略思考中,不可或缺的基礎。於是,在雨傘運動爆發初期的九月,我們來到香港,除了運動現場觀察外,也對著述政治評論及積極建構本土論述、為香港本土運動提供思想養分的陳雲教授進行訪談。

本土意識作為政治籌碼


      陳雲為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常於各報、臉書上發表政治評論,批判左翼運動者,稱呼他們為「左膠」,亦批評泛民政黨,認為他們都是「賣港賊」。犀利的言論使他備受爭議,時常使用網路發表激烈言論,也確實對行動者產生影響,如光復上水站行動1、圍拍D&G等。他認為自己主要與泛民、左翼的差異是,如泛民主張內地人、新移民在港取得公民權的期限鬆綁,雙非2產婦所生的小孩,可享有與香港市民相同的醫療資源,是讓香港政府的稅收支應未在香港納稅的內地人。除此之外,這些雙非產婦所生的小孩未來可能成為共產黨滲透香港社會的間諜,愈來愈多的內地人來香港生產,也會有人口換血的隱憂。在教育政策上,陳雲也反對招收陸生、聘用內地教師,因為這等於是拿香港財稅扶植為內地產業服務的學術、技術生產。可以說,陳雲主張的新本土論與左翼運動者或泛民3的關鍵差異在於,陳雲以華夏文化為根柢的本土意識,是較排外的,他反對香港本地人以外身分的人(在這裡尤其是指中港資源競奪中的內地新移民)與港人分享醫療、社會資源,因為這會壓縮香港本土的生活空間;但左派、民主派會認為內地人的基本權利也應受保障。這個差異延伸出陳雲與主流民主派之間在政治主張上的分歧,即是他一再強調的香港本土、「中港區隔」取代主流民主派的「中港融合」。


      除了在民生及移民相關議題上,在文化上陳雲也提出本土的主張,而這也與他提出的城邦論有關。他認為,香港所承繼的文化傳統,揉雜了華夏傳統及英國的正統,使得香港的歷史文化相當多元,他也試圖從正體字、傳統祭禮、城鄉風俗、術數等常民的香港生活採集及歷史重構中,提出香港本土文化的獨特性。他認為,喚醒香港本土意識是政治實力的籌碼。這也是為什麼他必須寫下《香港城邦論》,是為提倡香港歷史與文化而勾勒的某種政治理想,而非明確的政治議程。


本土意識的增長是否將走向港獨?


      有些評論者(包括台灣的學者),認為提倡本土意識,以及香港自決、民族主義的萌芽4,可能會出現像台灣本土意識到台獨的發展過程,最後走向港獨。這種類比及推論,一來忽略了香港與台灣面臨相異的政治結構,二來是本土意識、本土認同的增長,可以不與政治改革目標產生關聯。換句話說,認同自己是有別於中國人的香港人,也不必然支持香港獨立的政治議程。陳雲作為本土派,論述及觀點與港獨相去不遠,但他仍強調自己並不支持港獨,他所提供的理由,主要是政治現實的限制:他認為本土派及港獨皆提倡本土文化、本土意識,這些層面上是差異不大的,但本土派與港獨關鍵的差異是在政治議程的目標上,本土派(如他自己)並不主張獨立5,因為港獨在政治現實上的困難,不如維持現狀,與中共持續的權力平衡,保有目前港人的生活方式與文化。


      依陳雲所追溯的歷史脈絡,香港的城邦自治權是自港英時期繼承下來的政治條件,財政獨立、擁有部分的對外主權,如締結經貿協議、於他國設立經貿辦事處等,現況下,香港享有很大程度的經濟自主權,是一個主權在中國的附屬國,有很多實然的國家權力。因此可說中國與香港之間是邦聯的關係。在此條件下若要爭取獨立,必須考慮國際政治的層面,有些已有的國家權力可能必須要讓渡給美國或其他國家,也需考量與中國建交的問題,與其如此,不如強化本土意識、保有現有的自治權,與共產黨抗衡,除了政治體制上的困境之外,港獨是否能為多數港人所接受?恐怕也是個問題。陳雲在運動初期的九月底接受訪談時,不斷強調自己反對港獨,不過,在11月19日他接受壹週刊專訪時,卻一改過往說法,認為「香港最終將獨立建國」,這可能意味著香港輿論對港獨的看法正在轉變,但陳雲仍未為過去他反對港獨的矛盾立場提供解釋。在香港運動現場的觀察與訪問中,提及港獨的問題,多半青年或運動參與者回應語帶保留,在占領現場也不見如台灣三月運動時那樣鮮明的與國家認同甚至「獨立」相關的標語或口號。即使在雨傘運動期間,確實激起了港人認同,根據香港大學民意研究計畫的調查6顯示,香港市民的認同感明顯提升,然而這種本土意識的覺醒,是否將直接導至香港獨立建國的政治目標?或許還有許多變數。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經歷雨傘運動,香港的政治勢力將大幅的變動,重新排組。早已擺脫中國情結,並建立香港主體意識的新興本土派,如人民力量、熱血公民等,在聲勢上已將無法割捨中國民族主義一統框架的傳統民主派拋諸腦後。在截稿前,雨傘運動仍未得到北京任何具體的回應,這是否將造成香港市民對中國統治者更深的不信任感?在運動期間士氣大增的本土派,將如何累積論述、為香港的民主運動提供新的政治目標?北京又將採取什麼樣的回應?或許是關心台港政治局勢發展者,後續觀察的重要面向。


批判過於溫和的反對勢力及「和理非非」


      若有關注陳雲臉書上在運動策略的討論,尤其是在雨傘運動期間,會看到不少批判左膠、「和理非非」的動態。就陳雲所言,他所謂的「左膠」並不專指左翼運動者,而是泛指現有的反對勢力組織者,包括學生,也包括在立法會中被認為進步的議員。他認為這些組織者(特別是泛民政治人物)一向在反對運動中過於溫順,「爭取的目標不激烈,手段上也自己封了頂」,不癱瘓交通,也不造成統治者的困擾,不會對社會秩序及日常生活造成威脅,不為統治者所懼,自然也不會讓政權對運動的訴求有任何回應或妥協。他認為,這些「騎劫運動的左膠」運動領導者都是跟中國共產黨合作溫順的反對勢力,最明顯的例子如泛民,為持續盤踞既有的政治位置及利益,不希望政治制度改變,因為民主化之後,泛民需改變過去受到社會支持的方式,必須將政見及關切更朝向中下階層的需要,但他們現在處於現有制度既得利益者的位置,也不會提出激烈的政治改革目標。


      也因此,泛民或其他不打算激烈抗爭的運動組織者,會成為中共選取的代理人,擔綱在港反對勢力的領導者,抗爭注定會失敗。為避免被這些搞假戲的運動領袖消耗香港政改運動能量,他在臉書上不斷散布訊息,提倡未組織化的群眾以游擊的方式,給統治者帶來困擾與壓力,他認為,雨傘運動將使中共不再信任泛民或左翼社會運動的代理人,因為本土的群眾出現了,代理人退位,群眾以打游擊的方式,讓中共難以應對、也難以在短時間內再透過代理人控制運動。


持續積累中的本土論述


      陳雲毫不留情地砲轟運動領導者,以及主張本土、排外的強烈訴求,引起不少反彈,有些運動者認為他非理性的言論、激化中港對立,限縮了公共討論的空間,使中港矛盾或運動策略的論辯很快地成為非此即彼的立場選擇,而不是議題本身的討論7。尖銳的措詞與聳動的批評,或許是陳雲欲引起更多公共討論的策略之一,同時觸動了香港運動社群中關於中國認同的敏感神經,在談及雨傘運動及其後的香港民主運動發展,陳雲認為,香港必須利用對外的主權來爭取對內的自主、自治權,並透過香港優先的本土意識,強化自治權,才能抵抗中共的各種侵略,某種程度上他仍肯認現有的政治制度,在此條件下維繫港人自治範圍,與中共保持權力平衡。


      對陳雲而言,他的核心關懷並非實質的政治制度改革,而是透過文化及歷史的重構,建立香港國的文化認同,掌有正統華夏文化的話語權,以此推廣中華文化。至於雨傘運動甚至民主運動未來是否要開創新的政治方向,他似乎未有清楚的藍圖,即使一國兩制已經失敗,抗命仍在進行中,他也並不打算提出明確的政治目標。陳雲在某些評論者的觀點來說,確實開創了一條新的本土主義的路線,但是,他所提倡的「華夏正統」與「本土意識」之間,似乎存在著矛盾,如前述的香港人身分認同調查顯示,港人的中國人認同正在下降,然而在陳雲所謂的華夏文化中,還是存在著傳統中國文化的色彩。他雖意欲建構出完整的政治論述,透過臉書聳動的措詞傳遞政治理念,但卻沒有提出清楚的行動建議,也未試圖透過參與實際行動或組織落實最終理想的政治目標(香港獨立建國)。


      香港民主運動的下一步進程究竟為何?在雨傘運動期間,港人(特別是青年世代)的本土意識似乎更加確立。在催淚彈之下,一個抗命世代的快速政治化,可說是港府以國家機器鎮壓抗爭所造成的非預期結果之一8,但此刻北京的強硬態度,使雨傘運動陷入膠著。民主運動方向的提出,落在這輩青年世代身上,他們在分秒必爭的時空限制下,必須持續在公共討論中累積更完熟的論述、與市民群眾進行更深入的對話,以提出後續政治改革的可能。在觀察香港運動發展的期間,我們注意到香港的社會運動社群或一般市民,會在運動現場、各種網路平台9甚至是大學的刊物中,對運動的策略、訴求以及未來運動的方向進行公共辯論,這些多元途徑中的討論,確實影響了運動的發展,也使得少數的運動組織者、運動社群與群眾的關係不只是領導與被帶領的單向關係,而有著相互對話及理解的可能,這是在大規模、時間長、區域分散的占領運動中,維繫運動的重要環節,這些香港經驗,值得台灣三月的運動參與者省思。而充分展現港人意志的雨傘運動,後續將如何與北京議價、如何影響香港社會意識形態及對長期的民主運動,有待後續觀察,與台灣三月及其後續的運動相似的是,這同樣會是個「比氣長」的迢遠路程,所有的社會運動都是冀望意識文化的改造,那麼港台兩地的運動也將在持續的社會對話中,拉開抵抗侵吞的政治空間,以提出更理想的政治、社會改革目標。



作者黃怡安為台灣大學社會學研究所碩士班

註解


1.光復上水行動與圍拍D&G皆是民生議題所致的中港矛盾事件,陳雲用誇大、偏激的言詞(如蝗蟲)引起港人對中國內地人搶奪香港本地資源、破壞社區生活的不滿,間接促成了此類行動。上水港鐵站位於中港邊界,在2003年自由行開放之後,成為中國內地人到香港搶購民生用品(如奶粉)的最佳地點。走私水貨的中國內地人,長期霸佔人行道,大量採買也造成該區域民生物價上漲,影響既有的社會生活,香港市民眼見居住的社區被大量內地人「入侵」忍無可忍,以網路號召光復上水行動,堵塞上水站C出口通道,阻止自深圳來港的內地人通行。新界北區居民對中港矛盾的爭議反應熱烈,一部分也與陳雲在facebook上的言論鼓吹有關。


2.嬰兒的父母皆非香港本地人,從內地到香港生產的,稱為雙非產婦。


3.這裡將左翼運動者與泛民主派並列,在閱讀上,可能會讓讀者誤以為這兩個稱呼背後指涉的主張或意識型態是一致的,實際上兩者的核心關懷以及涉獵的社會、政治議題有很大的差異,但在與陳雲的訪談過程中,他並未仔細提及兩者的區別,甚至也沒有提到泛民、左翼這些稱呼意指哪些具體的組織或黨派。不過,從他反對過於溫和的反對勢力,以及獨樹一格的強烈本土主張中,可大致推知,他希望強調的,是自己在運動策略及意識型態上的主張與現有廣義的社運組織者區隔開來。


4.如香港大學學生會學苑於2014年九月出版的《香港民族論》,有些香港民族主義的討論。同年二月,香港大學學生會學苑出版的雜誌也以「香港民族 命運自決」為題。在雨傘運動占領區的現場,偶爾也能看到「自決」的標語,但因「自決」容易給人民族主義的色彩,後來較常使用的詞彙是「命運自主」。


5.這是陳雲在雨傘運動初期,九月受訪時的立場。但在11月19日他接受壹週刊專訪時,卻一改過往說法,認為「香港最終將獨立建國」,但仍未提及具體的政治議程,過去他提及的政治現實限制將如何克服?如何到達港獨的目標,似乎還是相當模糊。


6.見《香港大學民意網站》http://hkupop.hku.hk/,此調查計畫中關於香港市民的身分認同感調查,自1997年累計至2014年6月的資料顯示,今年6月「香港人」認同感評分明顯上升,「中國人」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的認同感評分就分別明顯下跌至1997及2007年以來新低,其他三項身分的認同感評分就變化不大。


7.如陳景輝〈想像「蝗蟲論」以外的港人政治主體性──與陳雲商榷〉,出自《草木皆兵──邁向全面政治化社會》。


8.見練乙錚〈梁特彈壓狂態畢露 佔中世代華麗登場〉,信報論壇,2014年10月06日。


9.除了傳統的各大報章雜誌,網路媒介中的討論也相當活躍,如香港獨立媒體網的評論與投稿、熱血時報、高登、主場博客、輔仁媒體、am730、評台、港文集等網路平台,均可見與政治時事、民主運動相關的公共討論。

最近更新: 2015-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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