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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佈:2011-10-11
壹、用經濟換取國家認同?
參考歐盟一體化的進程,經濟溢出(Spill-over)所產生的壓力使歐盟成員國一體化從技術部門逐漸擴展到政治性部門,逐步發展和深化,並最終由一個煤鋼的聯盟而建立制度成為區域性超國家機構--歐盟。根據新功能主義(neo-functionalism)的理論,成員國在經濟領域的一體化將會帶動其它領域一體化,以實現最初經濟一體化所期望達到的目標1。
這個經濟一體化追而政治化的質變,一直吸引中國國內學者注意,尤其它在一些次主權(sub-sovereignty)的事件例如臺灣及香港問題上。藉著中國入世需要實驗場、03年香港經濟需要支持,兩地簽訂了類似自由貿易協定的《內地與香港關於建立更緊密經貿關係安排》(CEPA),通過經濟貿易上的往來增加兩地人民的交流,進而逐漸提高對中國的歸屬感和身份認同感。事實上,CEPA的關稅及自遊行等措施令香港經濟復甦,為日後發展中國相關的財務及其它專業服務打下基礎。10年6月,臺灣及內地亦簽定類以的《海峽兩岸經濟合作架構協議》(ECFA)。
貳、國家認同不升反現危機
然而,回歸十餘年後,香港人仍然很難認同中國人的身份。香港大學民意研究中心2自香港主權移交之後一直進行有關港人身份的民調,讓市民從「香港人」、「中國人」、「香港的中國人」及「中國的香港人」等項中做稱呼自己,發現回歸之後自稱「香港人」的一直佔三成,自稱「中國人」只在兩成五左右,沒有明顯地認同中國身份。與此同時,綜合分析顯示,認為自己是廣義的香港人的比例(64%)遠遠超過了認為自己是廣義的中國人的比例(35%)市民對北京中央政府的信任程度雖然一度向好,難最後也有近三成市民不相信北京當局。這個數據與香港過渡期研究計劃主任M. DeGolyer教授的發現互相呼應:香港過渡期計畫的研究認為香港人對中國身份的認同上有一個上限,基本停留在30%多,很難再上升。
其實,自回歸以來,香港政府不遺餘力繼續推動國民教育,以改善港人對中國的想法,培養對中國人/公民身份的認同。港府通過建立「薪火相傳」的國民教育平臺協同社會各志願團體的力量,讓國民教育工作更有策略和系統地推行。中小學校通過開展一系列國民教育活動,如升旗儀式和國慶展覽等,加強學童及青少年對國家的認識及認同。在2001年的課程改革中,「德育及公民教育」已被列為四個關鍵項目之一,而香港教育局計畫於2013/14年,將「德育及國民教育」列為獨立科目,于全港中學及小學全面推行。此外,教育局及民政事務局支援成立的「國民教育中心」及「國民教育服務中心」,每年為全港學生及教師就國民教育提供支援,並向學生提供每年500個內地交流名額。然而,根據每年「國民教育中心」進行的國民身份調查的結果顯示,學生對國民身份的認同感近年雖有提升,但最近兩年的增長緩慢。
在量化的數據上不合期望之外,更孕育了反對內地移民的本土極右翼──香港本土力量。本來香港本土力量為一個是網路組織,由十數位活躍于香港高登討論區的網民於11年成立,其主張為『為香港人發聲,捍衛本土文化,保障香港權益,抵禦文化清洗』3。除了香港本土力量網上論壇外,該組織還設有Facebook主頁供人們討論4,表達自己的看法。在2011年財政預算案,政府向香港永久居民派發港幣六千元,並研究以港府管現的「關愛基金」向合乎財務資格的未居住滿七年的新移民派發港幣六千元。這個舉動引起香港本土力量不滿參與反對派的大遊行,於三月六日超過六千名市民由中環遮打花園遊行至中區政府總部5。港媒及網絡更發明了以「蝗蟲」一詞來形容香港掠奪資源的內地人6。港人創作出網絡歌曲《蝗蟲天下》。在公開媒體幾乎完全沒有提及的情況下,短短兩個多月, YouTube點擊量至五月中旬為止已達三十七萬之多(七月有近四十萬點擊)。一股對內地與香港融合的不滿慢慢浮現。
縱觀2011年發生的諸多事件,又無不顯示了部分香港人對中國人身份的強烈排斥和抵觸,如七一遊行中豎起的港英年代的龍獅旗,本土力量等組織領導的遊行示威,民間發起的香港自治運動和香港獨立運動,高登論壇上對香港人/中國人的激烈討論,等等。其中,存在一部分香港人對於其身份問題有著相對極端、激進的看法,包括:香港人不是中國人,及港人優越於中國人。
參、香港人在歧視誰?
根據對本土力量及其它反融合的觀察,他們的語言(Discourse)雖然共同針對國內移民,但對國內的形象卻互相矛盾。一方面,有人批評內地人素質低下、經濟條件差以及新移民給香港公共福利帶來的壓力,另一方面,CEPA簽訂之後,香港吸引了大量內地投資和內地遊客,諸如八十後少婦三億港元買下香港九龍最貴樓盤等消息經常見報。於是,又有人抨擊內地人財大氣粗,來香港炒房炒地,刺激了香港樓市價格的上升。雖然這些人所抨擊敵視的內地人處於不同的社會階層,但是都被冠以「蝗蟲」之名,加以嘲笑、批判,其中不乏感性的、相對極端的言語和想法。而將兩批不同社會階層的人放在一起抨擊,將所有問題和現象一籃子處理,如簡單地以「蝗蟲」形容,其觀點不免有時自相矛盾。無論是針對需要救助的新移民還是來港投資的內地人,該組織討論涉及的大部分內容都不是針對香港自治或獨立後政治、經濟、軍事等方面的具體構建,而更多的是通過追憶香港人過去的身份,對比現在的地位,究其本質則是對到底什麼才是「香港人」的疑問,對香港人身份定位的討論。以分隔他者(The Others),重新建構香港人的社會身份(Social Identity)。
肆、重構香港人的過程:階級分野到??分野
香港以華人為主,占本港人口約95%7,有過半數人口在香港出生。2006年人口普查發現,主要以廣府人為主,其次是四邑人及潮汕人,再其次是來自上海及江浙地區的新移民。本土力量的英文名稱Nativism(排外來移民) 在香港的環境本來就出現歧義。據Goebel,Werner 及Destexhe 的研究發現,香港是移民城市,近八九成的香港人的上三代是由國內因戰亂或其它原因移民來港8。以 Nativism反對移民,可說是舊移民反對新移民,比起傳統的理論少了種族問題這主要原因,不足以解釋現有的社會矛盾和港人身份問題。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香港經濟起飛,需要大量低技術水準低工資的勞動力。香港經濟突飛猛進,面對各方面還相對落後、缺乏自由民主的內地,香港人逐漸形成了自豪甚至驕傲的「大香港」心理。近年來,隨著香港經濟轉型服務業為主,勞動力及藍領勞工地位被邊緣化,而那些處於最底層的廉價內地勞動力逐漸成為社會體系的負擔,更成為香港經濟與社會問題的眾矢之的,遭到香港人的排斥和歧視。現實中,香港仍然存在著嚴重的針對大陸新移民的排斥和歧視現象。根據羅金義教授的研究,新移民在收入、就業、教育、生活和社會福利等方面都處在弱勢地位。他們就業難、生活情況十分困難,卻很少取得公共或私人的援助,如政府的綜合援助。不僅如此,新移民不但面對社會的巨大壓力,還受到多方面的指責,如關愛基金向新移民派發6000港幣援助時的大肆聲討,批評新移民好吃懶做,未對香港做出貢獻,卻坐享香港的社會福利。
因此,新移民占了香港窮困的下層階級的大部分,他們的平均收入、受教育條件、職業和技術、住房皆低於香港人的平均水準9。這個現象乎合社會對階級的看法,一直以來至金融風暴之前,香港人與內地人的分野存在階級的問題。仿佛貴賤便是內地與香港的主要分別。然而,今時今日中國沿海經濟條件充足,不光是下層階級,處於社會中高階層的內地來港投資者、旅遊者、從業者同樣也引起了香港人的不滿,抨擊其財大氣粗、造成樓市泡沫,素質低、侵蝕香港文化,或者搶奪香港就業機會,等等。簡單說,就是無論社會下層、中層還是上層的內地人都遭到不同程度上的排斥和歧視。可見,單單是社會階層的差異也不足以解釋該問題。以兩地階級的模糊,更令部份港人對自我身份出現危機(Identity Crisis),以反融合為表達方式。
香港人正在經歷著一場身份危機。經過百年的殖民歷史,接受成為「世界公民」(Global Citizen)的長期教育,很多香港人已經鮮有國家、國民的概念。即便有一國兩制50年不變的承諾,由資本主義扶持下聯繫東西方的自由之港轉變為共產黨領導下的社會主義中國的特別行政區,對部分香港人的神經還是造成了相當大的衝擊。八九民運之後對共產黨深切的反感,對資本主義自由民主制度的優越感,對英國殖民統治的浪漫主義追憶,卻遭到了如今香港經濟下滑、經濟地位不保,共產黨領導下的中國國力上升、國際地位提高的殘酷現實。再加上回歸後,香港政府立即開始對港進行中國、「中國人」的愛國主義宣傳教育,使部分香港人不單無法接受,反而加劇反感。不單無法接受自己是中國人,更是對到底如何定位「香港人」產生了困惑。繼而,其中一部分人由自身的矛盾轉為對內地人、「中國人」身份的排斥和歧視。最終導致,在經濟利益驅使和香港政府配合之下,在香港也無法獲得更多對中國人身份認同。
至於到底什麼是香港人,網上的討論並沒有最終給出一個明確的定義,但是卻提出了幾點獲得普遍認同的香港人的必要元素,如:1) 反對中國共產黨及其專權統治,該傳統始於八九民運,2)世界公民,文明有禮,英語能力較高 ,3) 具有殖民地的回憶及殖民時期的傳統及制度。事實上,後者慢慢成為了香港人最常提出的身份分別。港英政府留下來法治制度,人文質素是內地難以複製。香港人的身份危機仍在進行中。而身份問題不能解決,香港人對新移民、內地人的排斥和歧視、對中國人身份的認同問題恐怕都難以解決。
伍、對於臺灣來講,ECFA簽訂之後會不會出現同樣的現象呢?
臺灣與香港面臨著類似的問題。臺灣與大陸簽訂ECFA,吸引大陸投資,兩岸人民交流一定越來越多。香港畢竟有一百五十年殖民歷史,以及粵語為緩衝區(Buffer Zone),調慢兩地文化衝突,讓港人慢慢尋找自我核心價值(Core Value)。回到ECFA的身份問題,四小龍之一的臺灣與內地階級分野已經十分狹窄,反共意潮在新一代的根總沒有前輩的深,筆者可以理解臺灣因ECFA帶來的身份危機更大。可惜筆者對臺灣沒有讀者們的體會,未能代為延伸討論。最後,可能要讀者自己反思臺灣與國內的關係,面對ECFA深化,與兩岸人民的接觸,哪裡才是大家的Comfort Zone.
作者馮智政為香港國際問題研究所研究員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意見,不代表本智庫立場)
註解:
1.Ernst Haas, The Uniting of Europe: Political, Social, and Economic Forces, 1950-1957 (republished by 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 2004).
2.HKUPOP, http://hkupop.hku.hk/
3.香港本土力量討論區,http://hknp.phpbboy.net/viewtopic.php?f=7&t=52
4.「新移民冇得拎六千蚊,這是永久居民獨有的福利,要有十萬個like俾班新移民睇」,http://www.facebook.com/pages/新移民冇得拎六千蚊這是永久居民獨有的福利要有十萬個like俾班新移民睇Home/171381599576867, accessed July, 2011
5.明報,本土力量香港本土力量﹕不願畀錢新移民 ,11 年3月7日
6.林暉,「什麼是『蝗蟲』」, 明報,11年4月13日
7.統計表139:2001-2006按種族劃分的人口。香港特別行政區政府統計處,http://www.censtatd.gov.hk/hong_kong_statistics/statistical_tables/index_tc.jsp?charsetID=2&tableID=139
8.Derek Goebel, Dr. Werner Menski, Jean-Francois Destexhe, "Coping with 1997 : the reaction of the Hong Kong people to the transfer of power", (UK: Trentham Book)
9.Law Kam-yee & Lee Kim-ming, Citizenship, Economy and Social Exclusion of Mainland Chinese Immigrants in Hong Kong,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Asia; 2006; 36, 2; International Module; pg. 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