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07-08年全球金融海嘯、2010年歐債危機爆發以來，民粹政黨席捲歐洲政壇已經不是新聞。三月中荷蘭國會選舉才剛結束，以反移民、反伊斯蘭、疑歐立場在荷蘭政治獨樹一格的自由黨（Partijvoor de Vrijheid, PVV）得票未如預期，令歐盟政治領袖鬆了一口氣，但緊接著四月底登場的法國總統大選中，同樣也是民粹政黨的國民陣線（Front National）有望打破過去紀錄，在大選第一輪中拿下最多票數、順利進入第二輪選舉。雖然目前所有的民調都顯示國民陣線總統候選人Marine Le Pen會在第二輪煞羽而歸，但國民陣線不斷壯大的政治勢力早已對法國政治造成深刻的影響。

從邊緣政黨變主流政黨：國民陣線的崛起

成立於1972年，國民陣線聚集了法國各個極右派政治團體，建立在國家主義、資本主義經濟、反共、反猶太、反移民等意識形態上面。但由於建黨初期內部派系整合失敗、過度的反猶太及新納粹主義言論，再加上部分政見與主流右派政黨大同小異，國民陣線一直要等到1980年代中期才開始在選舉上有所突破。而1985年Bruno Mégret的加入則開啟了國民陣線第一次的轉型。90年代初期共產蘇聯霸權瓦解、資本主義宣告勝利，國民陣線於是不再將馬克思主義和共產主義當成是主要敵人，而為了在經濟政策上與傳統右派政黨有所區隔，國民陣線也放棄追求完全的自由市場經濟，慢慢轉向國家保護主義。基於捍衛法國國家主權的理由，國民陣線從一開始部分支持歐洲統合變成完全反對，並在1992年馬斯垂克條約（Maastricht Treaty）公投時大力鼓吹選民投下反對票。這些政治立場的轉變雖然順利讓創黨黨主席Jean-Marie Le Pen順利在1995年的總統大選中獲得更多選票，但卻同時造成1998年的黨內分裂，務實派的Bruno Mégret被迫出走令國民陣線的聲勢大減，許多評論家甚至認為國民陣線從此將一厥不振。

沒想到2002年的法國總統大選因為左派大分裂，Jean-Marie Le Pen在首輪竟然異軍突起擠下社會黨候選人並進入第二輪，雖然Jean-Marie Le Pen最後在左右政黨團結下以極大的差距在第二輪敗選，但這次驚險的總統大選過程已經為主流政黨帶來不小的警訊。2007年Jean-Marie Le Pen捲土重來，當時右派人民運動聯盟總統候選人Nicolas Sarkozy顯然有接收到上次選民帶來的警訊，為了吸引上次投給Jean-Marie Le Pen的極右派選民，Nicolas Sarkozy的競選主軸明顯向國民陣線靠攏，積極主打例如加強法制維護社會秩序、減少外國移民、遣返非法移民等政見，透過這樣的策略，Nicolas Sarkozy雖然順利登上總統寶座，但他也同時讓國民陣線原本被視為極端且邊緣的政見正常化、主流化，間接助長國民陣線日後的氣勢。

Jean-Marie Le Pen2011年時將黨主席的位子交棒給女兒Marine Le Pen，而Marine Le Pen上任之後為了突破過去得票的瓶頸，隨即開始進行第二次的政黨改造。在第二次的改革中，國民陣線不但隨著時空背景演變繼續調整黨的意識形態，同時也更加積極扭轉過去的負面形象，並大幅改變競選論述與主軸。首先，在Florian Philippot的策略性建議下，國民陣線的經濟政策更加左傾成為完全的保護主義擁護者，Marine Le Pen一方面要提高人民所得、增加社會福利，另一方面大力鼓吹經濟保護性措施，並認為國家應該完全掌控健康、教育、交通、銀行跟能源等產業。在社會、文化議題上國民陣線則是保持在右派的位置，反對過多移民、積極捍衛法國傳統天主教精神、推行國民優先政策（例如家庭補助金應該優先分配給有法國籍父母；當受聘者能力一樣企業應該優先聘用法國人）以及強調國家身份認同的重要性。在政黨形象經營上，Marine Le Pen透過不斷描繪主流政治人物為不知民間疾苦的精英階層，而自己則是法國市井小民的代言人，積極將國民陣線轉型為貼近草根的民粹政黨。另外，Marine Le Pen拋棄了過去Jean-Marie Le Pen對猶太族群的敵意，並以愛國主義、維護政教分離為理由包裝對伊斯蘭社群的批評。為了徹底拋棄過去國民陣線種族歧視、極右派的印象，Marine Le Pen不惜開除爸爸的黨籍，因為Jean Marine Le Pen強烈反猶太人、親納粹的言論不但過時，而且也讓她沒有環轉辯駁的空間[1]。

第二次政黨改造的結果配上國際經濟情勢的動盪將國民陣線轉化成一股無法阻擋的政治勢力。2012年總統選舉前，法國先是經歷了2007-08年美國次級房貸引發的金融海嘯，接著受到2010年歐元區內希臘主權債務危機的連累，不但經濟成長率退、停滯而且失業率高居不下，Marine Le Pen迎合著這樣的國際情況，在競選時大力抨擊全球化和歐盟對法國文化、經濟、主權造成的傷害。選舉結果Marine Le Pen雖然沒有擠入第二輪，但排名第三17.9%的選票已經超越父親在2002年總統大選的紀錄，而且在投票缺席率不高的情況下得到這樣的選舉結果，顯示確實有越來越多法國選民願意支持她的政見（見表一）。2014年5月的歐洲議會選舉更是將Marine Le Pen的聲勢推向另一個高峰，接近25%的得票率讓國民陣線首次在法國選舉中得票超過主要左、右派政黨，讓Marine Le Pen得以將國民陣線在2015年底的地方省級選舉中行銷成“法國的第一大黨”。2015年發生的兩次巴黎恐怖攻擊事件和歐盟層級的難民問題也對國民陣線有著推波助瀾的效果，Marine Le Pen開始將移民與國家安全連結做為選舉的一大主軸，提出特別是針對恐怖份子的移民身份、申根區內無邊境管制下潛在的恐怖攻擊威脅等議題。雖然省級選舉最後因兩輪投票制度和左、右派政黨合作配票圍堵，讓國民陣線無法將第一輪在許多省領先的氣勢轉換為任何席次，但國民陣線在過去五年已經成功證明它不再只是個邊緣政治勢力，在Marie Le Pen的領導下，許多法國選民不再認為將票投給國民陣線是一件丟臉的事情，或者只是一張單純抗議政府的反對票，國民陣線已經成功蛻變成一個正當、民主且現代化的政黨，是一個有完整執政政策且可以被審慎考慮的新選擇。

國民陣線對法國政治的衝擊

國民陣線在法國政治版圖上的崛起為法國政治帶來不少變化。首先是政治空間上的改變。如上所述，在2007、2012年總統選舉時為了在第一輪爭取日漸壯大國民陣線支持者的選票，右派政黨人民運動聯盟候選人Nicolas Sarkozy的政見明顯往右靠攏，這讓政治立場居中的政治人物更有操作空間，這一定程度上能夠解釋中間派候選人François Bayrou在2007年第三名的得票率、以及為何今年總統大選中同樣中間派的獨立無黨籍參選人Emmanuel Macron能夠異軍突起，同時吸引左、右派兩邊的選民。

再來，國民陣線在Marine Le Pen的領導下經濟、社會福利政策更加速往左派的社會黨貼近，嚴重侵蝕了社會黨部分的選民基礎。國民陣線在2012年和今年度的總統大選都認為國家應該在人民的生活中扮演更重要的角色，不管是對外貿易政策要保護國內策略性產業（例如農業、國防），或者是對內做好資源重分配、確保經濟弱勢團體受到國家的妥善照顧等[2]。國民陣線如此在經濟、福利政策上的策略性轉變，加上將法國部分地區嚴重的失業問題怪罪於移民、全球化與歐盟，成功吸引到許多長久以來都支持社會黨的工人階級。根據市調公司ipsos對2012年法國總統大選初選的調查，Marine Le Pen第一輪共獲得29%的工人支持，是十個總統候選人中最高的[3]。在2015年底的省級地方選舉中，Marine Le Pen更是獲得43% 的工人票[4]。而依照巴黎政治學院政治研究中心的最新調查，在今年的總統大選中有44% 的工人願意將票投給Marine Le Pen，遠遠超過要投給社會黨候選人的12%[5]，搭配觀察近幾年法國地方選舉、歐洲議會選舉中社會黨慘澹的得票結果，不難發現國民陣線對社會黨造成的選民衝擊。

最後，國民陣線強力反對歐洲統合、歐盟的立場讓法國主流政黨不得不跟進，逐漸開始出現輕微的疑歐言論、批評特定歐盟政策。歐盟議題在最近幾年可以說是國民陣線手中的王牌，由於主流政黨表面上一致支持歐洲統合，讓反對歐盟立場成為國民陣線在選舉中的一大賣點，特別是在2010年歐元危機、2015年敘利亞內戰導致的難民潮以及2016年英國脫歐公投成功之後，國民陣線有充足的時事例子可以批評歐盟的各種面向，像是歐元機制的缺失、申根條約所帶來移民和恐怖攻擊的威脅以及歐洲統合對國家主權的傷害、限制等。為了適當回應法國民眾對於歐盟日漸增長的疑慮和不信任感，左、右兩黨在近幾次總統大選時都不約而同對特定歐盟議題採取比較批判的態度，例如在2012年總統選舉時，右派主要候選人Nicolas Sarkozy曾威脅假如歐盟無法加強邊境管制，法國將會退出申根區；而左派主要候選人François Hollande則是批評歐盟條約對於國家財政的限制，承諾若是當選將會開啟談判修改«穩定與成長公約»（Growth and Stability Pact）的內容。但主流政黨在競選時採取輕微疑歐的立場，將會在日後成為執政黨時產生副作用，因為這不但會影響到法國總統在歐盟元首裡的領導地位，一個對歐盟態度曖昧的法國也會影響到法國整體在歐盟內部的影響力。

國民陣線如何影響歐盟

與國民陣線在法國國內政治所造成的直接衝擊相較，它在歐盟層級的影響力算是微乎其微，目前國民陣線在歐盟機構內的唯一舞台是歐洲議會，但在討論國民陣線如何影響歐盟之前，更有趣的是觀察國民陣線如何利用歐洲議會提高它在法國國內政治的影響力。拜歐洲議會選舉採取比例代表制所賜，國民陣線不會受到主流政黨在國內兩輪制選舉中合作配票的壓抑，而有機會將支持者選票完全轉換為在歐洲議會內的席次。對國民陣線而言，獲得歐洲議會席次主要有三點好處：第一，歐洲議會除了提供議員豐厚的薪水，也提供財務預算讓議員可以聘用助理協助他們處理議會事務，這對國民陣線早期發展缺乏充足財力支持時無疑是一大助力，有了全職的薪水，當選歐洲議會議員的國民陣線成員就可以全職投入黨務，換句話說，歐洲議會的財務支持促成了國民陣線更快速的朝向專業化政黨發展[6]；第二，國民陣線的歐洲議員在歐洲議會上發言可以提高國民陣線在法國國內的能見度，讓國內反對歐洲統合的人民知道國民陣線確實有在歐盟體制內為他們發聲，建立起國民陣線在法國選民心中可靠、值得被信任的形象。而國民陣線在歐盟層級與其他國家歐洲議員的交流合作也間接在法國選民心中投射出一個受尊敬的政黨樣貌，適度淡化它在國內被主流政黨、媒體妖魔化的形象；第三，由於當選歐洲議員不但可以獲得財力資源，還可以提高個人在國內政壇的能見度，國民陣線所推舉的歐洲議會議員參選名單就顯得非常重要，而決定參選名單的權力傳統上是被黨主席把持的，也就是Le Pen 家族，有了參選名單的籌碼在手，Jean-Marie Le Pen和Marine Le Pen就能夠有效掌控自己在黨內的勢力，確保整個黨都聽從領導階層的指揮，建立起協調一致的黨組織。

而要解釋國民陣線對歐盟有限的影響，就必須討論歐洲議會內的黨團生態。雖然在最近一次2014年的歐洲議會選舉中國民陣線獲得了目前最好的成績，在74名法國歐洲議員中佔了24名，但在需要跨國黨團合作以獲得足夠票數推動、影響立法的歐洲議會生態中，國民陣線卻不受其他跨國黨團歡迎，必須自行籌組黨團，以利獲得更多經費、人力資源，以及在歐洲議會內的發言權。Marine Le Pen在議會選舉後花了超過一年的時間才總算達到在議會建立黨團的標準[7]，與同樣持民族主義、右翼民粹主義、反歐盟、反移民觀點的政黨組成“民族和自由歐洲”（Europe of Nations and Freedom）黨團。雖然目前該黨團共有來自8個會員國的40名議員，但它在歐洲議會只佔了5.19%的票數，是實力最小的議會黨團，就算與另外兩個同樣疑歐的黨團合作[8]，他們的聯合票數也僅佔議會總體約21%，無法有效影響歐洲議會的立法走向。但對“民族和自由歐洲”黨團主席Marine Le Pen的好消息的是，再獲得一名羅馬尼亞籍議員加入而使黨團總人數達到40人後，Marine Le Pen得以參與歐洲議會內部委員會成員指派的過程，以及參加黨團主席會議決定議會活動和設定議程，能在更核心的決策場域中表達國民陣線反對歐盟的立場。

結語：法國政治從左右相爭變成三強鼎立？

經過兩次的政黨轉型，國民陣線已經從一個邊緣、政治立場極端的小黨搖身一變成為帶給法國傳統左、右主流政黨極大威脅的一股勢力，雖然法國選舉制度的設計讓國民陣線無法有效把得票率變成國內參政的代表率，但它無疑已經改變了法國國內政黨競爭的動態以及選民的投票選擇。而雖然對歐盟的直接影響力還微乎其微，但是透過對歐洲議會所提供的政治舞台與資源，國民陣線能夠強化它在國內政治的競爭力。若法國民調還值得信任，則2002年的總統大選戲碼將在今年重演，但左右政黨夾殺的策略合作還能夠維持多久，是決定國民陣線在國內及歐盟層級的影響力是否成進一步擴大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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