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總統與國會選舉的政黨輪替，讓台灣首度開啟全面實踐「轉型正義」的契機，勝選的民進黨也兌現競選承諾，雖歷經國民黨立委超過200次的杯葛，終於在2016年7月25日立法院三讀通過「政黨及其附隨組織不當取得財產處理條例」，同年8月行政院不當黨產處理委員會正式啟動，這不只具有實踐轉型正義的指標意義，更是台灣民主發展的歷史時刻。

台灣歷經威權統治，在民主化的過程中，社會一再呼籲政府實踐轉型正義，所謂「轉型正義」（transitional justice）是指一個威權、專制、獨裁或極權的政權，在轉型為民主後，新執政者對於過去獨裁統治者透過國家暴力、侵害人權等不公不義行逕為善後工作，同時追究這些不法行為人的法律責任，證立民主法治與公平正義的共識價值。

台灣實踐轉型正義的目的，與國際的轉型正義理念相近，都是為了誠實面對與深刻反省過去獨裁統治的不堪歷史，徹底糾正獨裁統治的各種不公不義行為，以彰顯公平正義的價值理念，進而鞏固民主，確立民主國家保障人權的核心價值。基此，回顧過去黨國獨裁統治，台灣歷經兩蔣父子為中心的黨國威權體制，當時以戒嚴形式對台灣遂行高壓統治，除了政治的白色恐怖外，黨國體制更對經濟、教育、學術、傳媒等各層面進行全面性的違憲控制，國民黨及部分權貴也藉此使累累大量不義之財。

所幸在台灣民主先進犧牲自由、財產甚至生命的努力下，推動解嚴、國會全面改選，更在1996年完成總統直選，乃至2000年總統首度政權輪替，雖然台灣民主化略有成就，但因轉型正義未曾確切落實，致黨國威權遺緒仍嚴重影響當前台灣社會，其中國民黨的黨產即屬指標問題。

承上，縱然立法院三讀通過「政黨及其附隨組織不當取得財產處理條例」，行政院也成立不當黨產處理委員會作為處理黨產的專責機構，但實踐轉型正義的各種改革措施，尚有諸多問題必須處理，本文僅就2016年度處理國民黨產相關問題，提出整理如下：

一、國民黨的非理性反撲

不當黨產處理條例通過立法後，國民黨高喊違法違憲，絲毫沒有反省之意，更嚴重的是，國民黨甚至發動攻擊，考驗著執法機關對於國民黨非理性反撲的處理能力。舉例而言，2016年9月不當黨產處理委員會下令銀行止付，凍結國民黨聲稱要支付黨工薪資的四億六千八百萬元支票，國民黨主席洪秀柱氣急敗壞，怒批執政當局追殺，更嗆聲「必要時凱道見、蔡總統家門口也可以見！」，果然有藍營支持者到黨產會前包圍，甚至數日前更有媒體報導黨產會門口玻璃遭砸毀等暴力事件。

但正常的情況是，全球民主國家的政黨運作，若一個政黨失去民意支持，該政黨的政治獻金與黨費收入也會隨之減少，當然就不可能維持原有的黨部規模與黨工人數，因此為了收支平衡，政黨必需「瘦身」，待以政治理念重新贏回人民的信任，透過民主選舉機制重新再起。

簡單的說，如果國民黨了解民主政治的運作常識，洪秀柱主席應該做的是幫國民黨「瘦身」，以順應民主原理，成為正常的民主政黨，而不是護黨，更不是上街胡鬧。

參考德國經驗，1990年東德共黨為了規避德國政府對黨產的清查與追討，以假信託的方式，成立約一六○間人頭公司，分散大筆不動產與動產，但德國透過特別立法，設立獨立委員會專責追查黨產。因此，由前東德共黨幹部成立的「民主社會主義黨」，在德國的民主選舉機制中體認到，「黨產」是從政者難以承受的包袱。

前東德共產黨的幹部們充分理解到，在民主選舉過程中飽受西方民主國家與公民的質疑與不信任。終於在1995年，民主社會主義黨決定「放棄黨產」，與德國政府在法庭上達成和解，只保留黨部少部分的資產，更在和解協議中明定，如果黨產隱匿被查出，民主社會主義黨要處雙倍罰金，藉以在民主的選舉機制中，坦然面對選民，力求重新再起。

除了德國，還有台灣經驗。2008年，民進黨總統敗選後負債兩億元，當時擔任民進黨主席的蔡英文，退租黨部辦公空間、資遣部分黨工，同時以政治理念向社會募款，讓這個失去政權的民進黨達到收支平衡，在各項選舉中重新再起。德國與台灣的政黨「瘦身」經驗，符合民主原理，國民黨與其「護產」上街胡鬧，不如參考德國與台灣的正常民主政黨經驗。

事實上，全球民主憲政國家對「轉型正義」的常識，就是要根除獨裁統治的不正義，國民黨卻企圖以預支黨工薪水等各種藉口要將黨產「就地合法」，完全沒有國際觀和民主常識，足見國民黨護產心切，完全不怕貽笑國際。然而，中國國民黨與其對抗民主的普世價值，不敢面對「轉型正義」，不如以德國經驗，甚或是小英經驗為鑑。

正常民主國家的政黨規模大小，對映著這個政黨的社會支持度，隨著每次選舉結果而變動，因此政黨「瘦身」很正常，洪主席不管參考德國經驗或是台灣經驗，應思考的是幫國民黨「瘦身」，才可能讓政黨在民主選舉機制中重新再起，如果只是為了「護產」而上街胡鬧，恐怕只會讓國民黨與民主世界越離越遠！

尤其甚者，除了國民黨主席洪秀柱的非理性反撲外，國民黨中央新聞稿到政策會執行長蔡正元臉書，分別對於「不當黨產處理委員會」的人員提出攻擊，包括公開職員的姓名、年齡及經歷等個人資料。除了突顯國民黨對黨產問題毫無反省之外，其手段之粗劣，更令人擔憂不當黨產會職員的身家安全。

國民黨對不當黨產會個別職員的攻擊，顯見該黨對於該會的反撲，已經從法律層面的釋憲，擴散到對職員個人，公佈個資恐怕只是開始。這讓人聯想到電影《金錢帝國》，擔憂黑金及既得利益者對改革者的反撲。

國民黨不僅公布這些職員的個資，甚至誣指不當黨產會是「顧立雄不當委員會」。但事實上，國民黨是以「立法院黨團」名義取得職員人事資料，卻外洩給不具公務機關地位的國民黨，並進行不實指控。因此，不當黨產會也發表聲明，表達遺憾及嚴正譴責。國民黨攻擊這些職員，明顯是假公濟私。政府在9月2日接到國民黨黨團以「問政需要」為由，函請提供不當黨產會相關人事資料。該會提供資料的同時，也明白回覆：這些資料，國民黨立院黨團只能公務使用。

但可恥的是，機關提供的相關人事資料，卻於9月6日在國民黨部記者會及蔡正元臉書等處，由不具公職身分或機關地位的黨或私人對外散佈，內容更擅自加油添醋，以對不當黨產會個別職員進行政治攻擊。

黃秋生、梁家輝主演的香港電影《金錢帝國》，描述香港警察黑金及貪腐的歷史。香港政府成立廉政公署打擊黑金，卻遭到既得利益集團的反撲，不只取得廉政人員的個資，更進一步對他們及其家人恐嚇、侮辱，甚至血腥暴力相向。

不論是香港廉政公署或德國1990年代成立的東德政黨黨產處理委員會，這些改革者被黑金及既得利益者反撲的故事，都曾發生在其他推動改革的世界各國，只是嚴重程度不同。然而，國民黨黨產數以百億或千億計，金額之大，全球之最。不當黨產會面對的黑金反撲，恐不會低於當年的香港廉政公署。現在公佈職員的個人資料，恐怕只是反撲的開始。

基此，台灣作為現代民主法治國家，政府有義務實踐轉型正義，更有責任保障執行改革者的安全。因此，新政府面對國民黨的非理性反撲，首要任務仍是保護相關人員，讓實踐「轉型正義」的知識分子，無後顧之憂，這也才可能讓台灣的民主早日正常化。

二、黨職併公職的轉型正義問題

處理國民黨黨產及轉型正義問題，必然會觸及到黨國不分時代的黨職併公職問題，因此行政院長林全在立法院答覆民進黨立委鄭運鵬關切的「黨職併公職」、「政務併事務」，以及退休軍公教「月退俸」等三項議題，他表明政府支持改革的立場，強調將列入優先處理項目，並責成兩位政務委員林美珠與許璋瑤，針對「黨職併公職」、「政務併事務」部分進行處理。

事實上，黨職併公職的違法違憲問題存在已久，新政府決定改革，誠屬實踐轉型正義的重要一步，值得肯定。早在1952年大法官釋字第5號已揭示「行憲後各政黨辦理黨務人員，不能認為刑法上所稱之公務員。」；大法官釋字第7號亦揭示「行憲後各政黨、各級黨部之書記長，不得認為公務員。」，在那個黨國獨裁的威權時代，大法官都能認定黨職與公職並不相同，則國民黨政府卻仍以黨職併入公職年資，讓部分權貴詐領退休金，浪費人民納稅血汗錢，當然違憲！

更誇張的是，國民黨前主席連戰、林豐正等二八三人以「黨職併公職」的年資計算、支領退休金，在國民黨執政期間，銓敘部回應立委陳其邁質疑，荒謬的說，在2006年前利用此一制度退休而領有退休金的公務員，因信賴保護，不會追討其退休金。

然而，到底連爺爺們溢領了多少納稅人血汗錢，依2007年的統計數據，當年溢領的金額已高達3.2億元，且這些溢領退休金的黨國權貴迄今持續爽領納稅人血汗錢。事實上，有關公務員退休的年資計算，大法官釋字第658號解釋理由書揭示，「財政影響深遠，應係實現公務人員服公職權利與涉及公共利益之重要事項，而屬法律保留之事項，自須以法律明定之」。

但連爺爺們「黨職併公職」的依據，僅是「中華民國民眾服務總社專職人員暨公務人員服務年資互相採計要點」等連「行政命令」都不是的內部要點，簡單的說，「黨職併公職」根本沒有法律依據，牴觸憲法法律保留原則。也就是說，連爺爺們「黨職併公職」溢領的退休金，沒有合法的信賴基礎，這種黨國威權竊取納稅人血汗錢的違法溢領，根本不值得保護。

綜上，新政府處理黨產之際，尚應依據憲法法律保留等法治國基本原則，向連爺爺們追討回違法違憲的「黨職併公職」退休金，確實還財於民，必要時國會亦應通過特別立法，以克服請求權時效問題，確實實踐「轉型正義」。

三、國民黨產待比對的政治獻金問題

不當黨產處理條例的通過，是台灣邁向正常民主國家的歷史關鍵時刻，行政院不當黨產處理委員會的正式運作，讓社會更加期待黨產委員會清查黨產，還財於民。然而，國民黨產除了數量龐大、運作複雜外，更有部分是財團假藉政治獻金名義捐款，但其金額與申報程序均違反政治獻金法，甚至已然人間蒸發，這些名義上為政治獻金的可疑金流，是否真的成為黨產，或落入權貴私人口袋，恐怕也是黨產處理委員會要查明的重要課題。

馬英九擔任總統、國民黨主席期間，至少有三筆政治獻金講不清楚，說法難被社會接受，無法取信於公眾。包括：頂新政治獻金案、彰化總部獻金案及富邦1500萬元案。

頂新政治獻金案最為可疑，對於頂新黑心油傷害全民健康，彰化地檢署的起訴新聞稿指明，頂新公司及魏應充「自一○一年一月起，以飼料用油製造成攙偽且妨害衛生之食用油」，比對時間點，馬總統在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親自為魏應充頒發工商後援會副總會長聘書，馬總統授證十日後，頂新開始混黑心油，毒害台灣人。

依據「經驗法則」，擔任候選人的工商後援會副總會長，應有政治獻金捐款，尤其在全國性選舉，工商後援會的政治捐獻應有一定金額，雖然馬總統堅稱未收頂新政治獻金，但檢方卻未有符合經驗法則的偵辦結果。

更嚴重的是，媒體報導魏家曾在北檢作證，將頂新TDR退傭金525萬元捐給國民黨作為高雄市長競選之用，立法院長王金平亦坦承有經手該筆獻金，但國民黨政治獻金申報卻查無頂新這筆525萬元捐款，當時的黨主席馬英九也始終交代不清！而在時任民進黨發言人的律師黃帝穎追問下，國民黨以新聞稿坦承該筆525萬元為地方黨部收受，未進入國民黨政治獻金專戶，此說法等於國民黨「自認」違反政治獻金法，因為依據政治獻金法規定，沒有地方黨部收款的空間，且525萬元超過捐款上限。

其次，馬總統彰化總部涉嫌申報不實。前彰化縣長卓伯源胞弟卓伯仲遭彰化地檢署依貪汙等罪起訴，起訴書所列證據清單第三十項揭示，證人應寶國（時任馬吳全國競選總部核銷人員）證稱：「彰化競選總部申報之核銷單據中，有部分因為單價過高…沒有申報至監察院」；卓伯仲於起訴後也發表聲明說，對於被指侵占馬吳競選經費，總統大選投入的人力、物力，早已超過黨部核撥金額。

依據政治獻金法規定，政治獻金應如實申報，且具經濟價值之利益，應依申報時之時價折算。換言之，不論是馬吳全國總部承辦人員的證詞或卓伯仲所述，足認國民黨或馬英九有政治獻金未如實申報，違反政治獻金法。

第三、富邦捐給國民黨的1500萬元，亦有待查明。依據台北地方法院九十八年度矚金重訴字第一號判決書指出，證人蔡明忠證詞供稱，「九十七年總統大選時，伊家族有捐款給國民黨，金額應該是一五○○萬元。」，但遍查馬英九或國民黨的政治獻金申報，都查無富邦董座蔡明忠的一五○○萬元，雖蔡明忠事後改口說記錯，然檢察官對於證人翻供並未追究偽證罪責，馬英九或國民黨是否收受富邦一五○○萬元的政治獻金，至今仍是羅生門，且沒人負法律責任。

馬英九主席及國民黨至少有上述三筆的政治獻金講不清楚、無法說服社會，因此這些消失的政治獻金是否變成國民黨產，或流入私人口袋，仍有待黨產委員會、檢調、監察院查明。

綜上所述，實踐轉型正義為我國2016年的社會共識，故而立法院三讀通過「政黨及其附隨組織不當取得財產處理條例」，同年8月行政院不當黨產處理委員會啟動運作，是台灣實踐轉型正義與民主深化的歷史時刻，但對於處理國民黨的反撲與黨產處理後續多個課題，仍有待全民持續關心，讓新政府的改革獲得社會的支持，台灣的民主發展才可能早日正常。

 

 

 

 

作者  黃帝穎  為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