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國際
編按:本文原刊載於2011年10月,當年的722挪威發生震驚全球的殺害青少年事件,造成76人死亡,如同現在台灣,某些政治人物想藉此操弄社會憤怒,獲取政治利益,令人欣慰的挪威人民並沒有受到蠱惑,同樣當台灣社會因為上週校園殺人事件,一片喊槍斃兇嫌的聲浪,挪威人民面對722表現相對平和,也不會把焦點放在是否修改原有廢止死刑的制度,現在重看本文,希望給社會另一個思考的角度。

 

 

 

九月初,挪威首都奧斯陸市長選舉結果出爐,左派的工黨(Det norske Arbeiderparti)大獲全勝,繼續蟬連市長寶座,溫和右派的保守黨(Høyre)、也有一定的票源成長,唯獨屬於強硬右派的進步黨(Fremskrittspartiet)在選舉中選票大幅下滑,該黨在歷次全國性國會選舉,常保20%以上的支持度,這次市長選舉,他們只得到11%的選票,可謂慘不忍睹。

 

      這不是意外,而是奧斯陸市民對今年7月22日,極右派人士布列維克(Anders Behring Breivik)犯下殺害七十六條人命後所做出的裁判。布烈維克原想透過激烈的手段懲罰左派,結果反讓右派的政黨遭選票制裁。

 

      2009年挪威國會大選,強硬右派的進步黨曾經一度逼近工黨的支持度,年齡方逾40的進步黨主席顏森(Siv Jensen)才氣出眾,出任黨魁後,勵精圖治、變法圖強,把過去被嘲諷為「過氣政客收容中心」的進步黨徹底改頭換面,成為活力十足的一群,挪威許多政治觀察家相信挪威將會在她手中步上瑞典後塵,取右派而代左派。

 

      2009年是進步黨聲勢最盛的一年,在顏森領軍下,牽動國會選舉的焦點議題,無一不是進步黨挑起,並且迫使工黨不得不捲入戰局,為隸屬工黨的挪威總理史托騰伯格(Jens Stoltenberg)帶來相當的壓力,相形之下,溫和右派的保守黨反而成了在野陣營中陪襯的角色。

 

      挪威政治生態,如左右兩軍對壘,就連首府奧斯陸,也有一條虛線,將之分為東西兩區,東區略貧多屬左派支持者,西區富豪雲集則屬右派票倉。以工黨為首的「紅綠聯盟」歸左派陣營;在野的自由黨(Venstre)、、保守黨、基督教民主黨(Kristelig Folkeparti)於政治上「右傾」的程度,大致可區分為中間偏右、溫和右派和右派。顏森的進步黨則被視為極右派,也可說是右派中的基本教義派。

 

      顏森領軍進步黨後,不以既有版圖為滿足,不斷拋出尖銳談話,搔得向來政治冷感的挪威人渾身發癢,工黨怎麼說,她就反其道而行,工黨強調國家機器無所不包,她偏要喊政府瘦身;工黨為眼前完善的社會福利制度沾沾自喜,顏森卻說自由市場機制才是王道;工黨為了維持社福品質大舉加稅,進步黨就倡議政府應少管閒事以換得全民減稅;工黨為移民大開方便之門,進步黨就提移民從嚴,還得繳錢。不可否認,進步黨提出的諸多問題,切中挪威社會的敏感神經,如此一來,當進步黨支持度不斷向工黨步步進逼的同時,遂也提供了歐洲「極右派抬頭論」論述另一個有力的支撐點。

 

      顏森燒燙燙的言論,對喜歡安於現狀的挪威社會是很大的衝擊,左派陣營就怕這潑辣的黨主席真有可能顛覆挪威社會,尤其她對外來移民表露出的敵意,挪威人很擔心該國雍容大度、世外仙境的形象將毀在她手裡。顏森的言論廣獲支持,當然又得回推到2001年發生在美國的「911事件」以及2005年發生在丹麥的「穆罕默德政治漫畫事件」,兩起事件把基督教世界和穆斯林世界的衝突、矛盾拉到高點,國境之外不平靜,國境之內,挪威犯罪率的上升,和愈來愈複雜的移民(尤指巴基斯坦穆斯林移民)確實有連帶關係,這些背景,都等於在為顏森創造絕好條件。


      她鼓吹自由市場,對安逸的挪威社會可能沒甚麼吸引力,但她的移民從嚴論,倒是替不少挪威人講出心裡話,在覺得顏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同時,愈來愈多人其實暗自叫好。「七二二事件」慘案兇手布列維克,即是在那段時間投入進步黨的陣營。

 

      進步黨支持者認為,治安日益敗壞,何妨從整頓移民下手,誰也不希望挪威在移民政策上的寬大為懷,反助長內部毒品、治安的沉淪敗壞。就連非穆斯林的外來移民,也想投進步黨一票,他們不喜歡穆斯林只是換個地方過伊斯蘭的生活,而他們卻得努力學習挪威文,同時拋棄自己的過去,融入當地,且看著穆斯林總是自成一圈,儼然國中之國,可以對挪威政府討價還價,於是他們以支持極右派,抒發心中的不平。

      非穆斯林移民幾十年來,多靠自己在社會上單打獨鬥求取生存,他們靠向進步黨,或多或少,也是在向他們長期支持,卻又受之長期忽視的工黨,表達無言的抗議。進步黨懂得開闢戰場,直接挑戰執政者對移民鄉愿的一面,更提出對移民者進行嚴格的身家調查,以免日後引狼入室,禍起蕭牆;同時呼籲延長法定挪威語教育時數,且還要通過考試,以讓外來移民徹底了解他們的新家。

 

      挪威司法部原已同意在挪威考取警察資格的穆斯林女警,在穿著警察制服值勤時,仍可繼續依照伊斯蘭教義披戴面紗,進步黨當然以人權、女權之名反對到底絕大多數挪威民眾皆站在進步黨的一邊,迫使挪威司法部原案撤回,那次是挪威極右派的一大勝利。

      穆斯林移民到挪威,多是攜家帶眷,「父權」也跟著飄洋過海,他們的女兒到了人權之國,一樣處處受限,國家給她自由,老爸再沒收她自由。女兒適婚年齡,若在當地沒有同為穆斯林對象,就會被父親強制送回老家成親,遇上女兒反抗,父親乾脆霸王硬上弓,動員家鄉親友,把女兒哄騙回去,和不知名的未來丈夫關在一起,直到完成周公之禮。遇到反抗,父親甚至不惜親手結束女兒生命,尤其當出身穆斯林家庭的女兒愛上基督教家庭的男子,為避免「褻瀆」伊斯蘭教,穆斯林父親便以私刑伺候,把在中東的一套帶進挪威,舉國嘩然在所難免。

      這些因移民而來的文化衝突,導致了社會問題,讓挪威這座人權保壘上頭飄來一陣烏雲。挪威的極右派抓準痛點,一層一層剝洋蔥,攻入心臟地帶,並不諱言自己就是民粹掛帥,他們用最淺顯的語言,講出挪威人的心裡話,這招果然奏效,幾年耕耘,極右派的言論,反成了挪威社會許多議題的代言人。

 

      左派執政的病徵相繼浮現,包括經濟上持續加稅的沉重負擔,以及廣納外來移民造成的社會失控,例如犯罪率上升,以及因宗教衝突延伸而來的價值衝突,皆是挪威右派得以成長的最大動力來源,雖然2009年的國會選舉,工黨仍驚險獲勝,但挪威政治觀察家相信到了下一次大選(2013),進步黨仍大有可為。

 

      不過,挪威極右派的拓展,很可能會因布列維克而出現倒轉。布列維克仇視穆斯林移民,遂以「處決」參加工黨活動的青少年做為洩憤方式,他讓原已在許多議題上失去力道的工黨,反因「同情」而得到更多的支持,讓原本看似扶搖直上的進步黨,反因「牽怒」而支持度大降,挪威極右派的氣燄因他一桶水而被澆熄,這是挪威「極右派抬頭論」最意想不到的發展,極右派不斷訴諸外來移民的威脅,沒想到最大的威脅竟然是在他們當中。

 

      至於久居挪威右派「老二」地位的保守黨,則開始搜刮對進步黨充滿疑慮的選民,在極右派還來不及取代左派之前,挪威溫和右派已有取代極端右派之勢,這樣的發展,一如北歐當年其他由左轉右國家的前奏,極端右派燒出了左派執政的病灶,卻也一併灼傷自己,選民於是寄希望於溫和右派,極端右派於是視溫和右派為「背叛」,因此而更顯其極端,將左派、溫和右派同列為政敵,結果就是自我邊緣化,直到布列維克出現,進步黨終於警覺到這一點,後續作為,確實可見為了避免其他國家右派的覆轍稍做調整,到 2013年9月國會改選,尚有兩年時間,他們相信這足夠讓他們找出止跌回升之道。

 

      假若左派的工黨一日未解決自己創造出的麻煩,包括沉重的賦稅和日益惡化的治安,以及日益倒退的行政效率和死氣沉沉的市場經濟,挪威政治評論家相信,右派在挪威社會仍是大有可為,這一點已印證於挪威溫和右派保守黨近來的表現。

 

      布列維克除了攪和了挪威左派、右派的政治生態,他也延伸出另一道嚴肅的議題,又或者更精確的說,是我們(台灣社會)自己把布列維克帶向這道議題,但對挪威人來說,卻未必是當地社會對話的重點。這項問題即「死刑」。

 

      挪威自1979年後廢除死刑,法律上的極刑現為21年監禁,這是自二次世界大戰,歐洲升起廢除死刑氛圍後,挪威社會歷經三十餘年的討論結果,許多人認為這樣的刑責套用在布列維克身上,太過便宜了殺人魔,但以七二二事件後挪威社會的反應,可以理解挪威人是將兩者區分解釋。一是布列維克慘酷不仁,罪無可赦,挪威人必須避免日後有任何人翻版、複製他的罪行;二是刑法的內容,代表了挪威社會追求的價值,於是應該跳脫個別事件的左右,避免輕易否定了刑法內容所欲彰顯的價值。這便出現一種奇特的現像,當我們煞有介事因布列維克,而沸沸揚揚討論著死刑的存與廢,屬於當事者的挪威社會,在這件事上卻相對平靜。


      挪威人相信,刑罰的目的是要讓犯人學會靠自己的理智抑制犯罪意圖,法院則是透過讓受刑人逐步取得較大程度的自由,引導其穩健地和外頭世界接軌,最終能再回到人群中過著正常的生活,所有重刑犯出獄前必須先轉往「過渡訓練所」,就像出了暗房,得慢慢張開雙眼,避免突然受到光線刺激造成眼睛受傷,只有通過一道道緩衝過程的訓練,挪威法院也才有信心讓十惡不赦的大壞蛋回歸社會。挪威看待刑法的理念價值和許多已廢除死刑的國家並無二致,布列維克之前,1993年因犯下教堂縱火及殺人案的挪威知名樂團歌手瓦格(Varg),便因無死刑的制度,已在2010年出獄,還可開始重新創作,他本人也是個極端主義的典型人物。

 

      1993年,瓦格遭到逮捕,挪威人對他燒毀教堂相當氣憤,對他兇殘的殺人手段更是反感,不過,是否要為了瓦格恢復死刑,以及是不是因為沒有死刑才造就了瓦格,卻不是大家關切的焦點,畢竟廢除死刑是一個花了三十多年才尋得的共識,何以為了一名殺人犯,推翻、否定或質疑過去一路一來彼此建構出的價值。18年後,挪威出現了更為殘忍的布列維克,問題是挪威人似乎同樣不打算為了布列維克重啟死刑的辯論,而是把力氣用於社會重建,包括市容和心理的重建。

 

      挪威人以習於單純化的性格,面對複雜的困局,於是未讓政治上極端主義的衝擊,蔓延成為其他議題的攻防,比方說死刑存廢與否,那是前人出於理智而定出的遊戲規則,後人怎可因出於一時情緒而輕易改變它,如果當下要避免的是讓悲劇重演,對挪威人來說,確實又何必在延伸的議題上打轉,平白消耗社會能量。

 

      對挪威人來說,反對死刑並非鄉愿,因位死刑與否,並非適不適用於某個特定對象的問題,而是社會價值的表態,面對布列維克,挪威選民已透過選舉,對其背後所可能代表的政治意識做出裁判,而這足以修正既有政黨未來的言行和路線,民眾在面對極度傷痛之際,經常伴隨著保守、反動氣氛的副作用,此刻若為了布列維克高喊恢復死刑,那挪威恐怕也枉費了外人對其文明典範的評價,所幸,它並沒有這麼做。

作者李濠仲為新聞工作者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意見,不代表本智庫立場)

最近更新: 2015-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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