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國際

前言:在偶然與命定的夾縫之間

 

這一切彷彿是命定的。

 

2015年,從914日到918,整整一週,在日本最高政治中心「永田町」,每一天,都有上萬人聚集於此,當中許多人,年齡不過30歲,而非傳統參與護憲運動的嬰兒潮世代。這是戰後日本,自「反安保鬥爭」以來最大的學生運動,今年六月起,每個週五都有上萬人在此集會,一種新型態的抗爭文化浮現了,或站或坐,佔領了國會前狹窄的通道,借用日本社會學者小熊英二的話來說,是在沒有廣場的東京,硬是製造出廣場。此外,廣場上,充斥著各式各樣「反對戰爭法案」跟嘲諷首相安倍晉三與日美關係的標語,環繞著英日語交雜的饒舌樂,Tell me what democracy looks like? This is what democracy looks like!,此起彼落地響著。對他們而言,國會等同於民主嗎?佔領於斯,才是民主的展現。

 

靠著大規模群眾聚集、過半民意反對通過「安保法案」,原本如散沙般的在野諸黨意外地團結起來反對「安保法案」,甚至一度在參議院引爆肢體衝突,但最終仍在極短的時間內,未經充分討論的情況下,由安倍領頭靠著執政黨多數於919日凌晨逕行通過「安保法案」。

 

這是戰後七十年的東京,執政黨在國會被包圍的情況下靠著多數強行通過爭議性法案,這戲劇性的一幕,卻幾乎是1960年反安保學運跟岸內閣對抗的廿一世紀翻版,只不過,這次的對壘的主角,換成了岸信介的外孫——安倍晉三,與其對立的,則是跨校大學生組織的反安保團體SEALDs[1]

 

與五十五年前的抗爭較之,雖是不同的臉孔,但場景、戲碼皆極為類似,連角色都好似預先安排好的。而抗爭的兩端,差異明顯更勝以往,安倍象徵的是戰前延續至今的傳統政治家族,經歷過二次大戰、美軍佔領、經濟起飛、72年「沖繩返還」以及90年代起「失落的三十年」的傳統政治菁英,另一邊則完全不同,長於「和平憲法」運行數十年的戰後日本,更重要的是,他們從未見證經濟成長率第一的日本,為世人稱頌的「日本模式」已成歷史,在他們成長的年代,製造業乃至電子業的榮景不再,沒有年功序列、沒有終身雇用制、沒有企業工會,只剩付不起的龐大學貸跟彈性化的僱傭關係.....

 

事後以結構觀之可能有其說服力,但運動的爆發真是如此必然嗎?若把鏡頭轉回2012年底,在當時,狹著高民意支持當選的安倍,或許怎麼也猜想不到,當選後不到3年,一個大學生組成的讀書會,會同樣以強大的民意基礎,萬人集會的大眾民主運動,「襲擊」亞洲的民主燈塔——多項指標都被Freedom House評選最自由的——日本國會。

 

台日兩場抗爭背後的結構情境

 

表面觀之,先後發生在台日的兩場抗爭,同樣是學生領頭「反黑箱」立法,且國會皆為兩場抗爭的關鍵地景,其次,與其對立的執政者——不論是馬英九,或是安倍晉三——皆以高票當選。更宏觀的層次上,這兩場抗爭所面對的皆是,在國際政治經濟結構上舉足輕重的「外來勢力」。此外的意外插曲是,SEALDs成員奧田愛基在國際記者會時,提起了台灣與香港的抗爭,因此許多媒體、評論者,將這一場發生於日本國會前的抗爭與去年台灣的佔領運動相提並論。

 

不過實際上,兩者在抗爭的劇碼、行動以及口號等面向都非常不同,這些已是眾所皆知的「老生常談」。然關鍵在於,台、日兩場抗爭所面對的相異的政治格局。

 

日本的抗爭,一如55年前的反安保運動,本質上攸關日本自1945年以來懸而未決的政治問題——麥克阿瑟留給日本人的政治遺產——核心是日本和平憲法(所謂「非戰」憲法,即放棄戰爭、武力以及宣戰權),在國際政治上的意義為,日本在美國的「庇護」下而免於戰爭,以及戰爭責任的處理,有論者稱之為[僅限於]一國的和平主義。然而隨著冷戰的結束,國際地緣政治的變遷,日本無法再安穩享受冷戰帶來的好處,舉例而言,91年波灣戰爭起,日本政府陸續在不同戰事場合派出自衛隊協助。

 

相對地,在台灣,冷戰的結束,意味著過去的「穩定」與經濟優勢不再,90年代、千禧年以來,儘管中國始終未放棄對台主權宣稱,在中國登上世界舞台且日益重要的過程中,兩岸先是恢復經貿往來,隨後在扁馬兩總統任內加速且制度化兩岸交流,一直到去年春天運動的爆發以及馬總統在中美關係間的進退失據後,更多更新更複雜的政經計畫仍不停席捲而來。假設日本抗爭者要面對的是,如何在後冷戰的全球化時代,在實務上提出和平主義的實踐方案?對台灣的抗爭者而言,核心問題則是實務上如何面對中國(以及美國)的政治經濟計畫?

 

具體論之,時至今日,新的不穩定因子的加入,諸如中國的「一帶一路」以及其於區域的崛起、擴張,中日在泰國、印尼等國爭奪發展、援助計畫,美國大動作調整對外政策,重返亞太,相關的軍事、經濟政策相繼出現,族繁不及備載,調整了既有地緣政治秩序。

 

雖然各自要面對的核心問題跟優先次序不同,且台日兩政治體在國際體系的重要性殊異。但現在的問題是,既然兩國的抗爭都直接牽涉地緣政治層級的變動,因而,從台灣角度出發,在新的國際政經格局下,應該如何理解日本新生代的反安保運動,並進而找到可能的行動方案?

 

 

民主與台日關係?一個另類的視角

 

那麼,首先,從台灣的角度,應該如何看待這部在日本被稱為「美國民主禮物」的進步憲法呢?

 

在此,我要借用前總統李登輝的發言作為參照點,重新閱讀其於9月在日本雜誌《Voice》投書〈揭開日台合作的新帷幕〉,他從自身從政經驗中的六次修憲——同時也是近代台灣政治民主轉型的契機,側面開展他對日本憲法第九條的看法,以下摘錄內文:

 

政治必須要日新又新。對現在的日本來說最大的課題是如何修正做為國家根本的憲法。由於日本國憲法第九條禁止日本保有軍力,所以現在的日本是將自己國家的安全保障,以半委託美國的方式來解決。日本如為了要做到真正的自立的話,則無法不面對修憲的問題。我個人認為六十多年來憲法隻字未改,反而是比較異常的。

 

 

一九八八年,我就任總統時,在台灣是由國民黨政權實行著獨裁統治。我那時認為會造成獨裁的根本原因,是在於不符合台灣現狀的「中華民國憲法」。雖說碰到許多困難,但過程中靠著民眾的支持,以經濟成長的維持與社會安定為背景,一滴血都沒流地完成六次修憲,成就了「寧靜的革命」,這是我一生的驕傲。

 

顯而易見地,李登輝要藉由台灣政治民主化的憲改經驗,證成日本今日「安保法案」立法、修改「九條」的正當性,在其新書《新・台灣的主張》中更進一步申論,在現今國際局勢的變化,尤其因為中國在東亞的擴張,和平憲法已經顯得不合時宜。但這一「不合時宜」與彼時推動台灣修憲的「不合時宜」不盡相同,這點也可從李文得到佐證,六次修憲的憲改工程的條件之一是「靠著民眾的支持」。簡言之,李登輝文中忽略了修憲在兩國的脈絡差異,而將台灣經驗誤植於日本安倍意義下的憲改情境。

 

為什麼兩國會有這樣的差別?要解答這個問題,須將憲法視作目的,且將其與制定、修改憲法的手段區分開來,這麼一來,並不難理解這一差異的主要肇因。戰後台灣,或中華民國的憲法,是在國民黨這一威權體制下成立的憲法,修憲不但是將之台灣化,更是民主化的一環。較之戰後日本的憲法,是在盟軍最高司令官總司令部(Supreme Commander of the Allied Powers)佔領期間主導所制定、施行,在這一體制下——儘管被稱為軟性威權(soft authoritarian)——日本有了基本的民主政治制度,當然也包括禁止日本參與、發動戰爭的憲法第九條。日本憲法背後的美國陰影,象徵著日本不完整的人民主權,因而憲法議題在日本有了一極為奇特的樣貌,保守派為了保護「主權」支持修憲,反之進步派為了保護「人民」而支持護憲,在這一弔詭的體制下反覆交戰數十年,僵持不下而未果......

 

受台灣的民間團體,在318後嘗試由下而上發起新憲改運動啟發。因此,一個非常天真且「離地」的想法是,或許日本應該由民間,結合老中青的進步團體,由下而上,發起新的憲改運動,重新制定日本國的憲法,透過人民的力量——而非帝國強權施捨的——用日文重新寫一次憲法假使不希望和平憲法被修改,就應該如此民主地賦予「九條」意義。這樣的主張是,應透過民間在地發起運動,來確認民主社會裡憲法的核心意涵——人民主權。無論支持或反對修改非戰憲法,這麼一來,也許方有可能超越日本戰後體制的弔詭、矛盾及延伸而來的諸多紛爭。

 

最後,回到「安保法案」本身,容我再重述兩點,一是安倍主持下通過的「安保法案」,若將之與李登輝時代的憲改經驗相比,可說幾無民主正當性,二是儘管情況不全相同,但台日兩國同處於「後冷戰」的新的混亂的全球化時代,在政治、經濟、軍事等各方面皆然,正因為在這樣的背景下,言外之意是,台日兩國抗爭者的位置並不必然因單一議題而對立。

 

進一步言,我們處在這樣的時代,同時也意味著我們得背負更多,相較於我們的先行者,在抗爭之外,我們似乎被期待要了解各式各樣的問題,它們或者涉及地緣政治、軍事,國際政治經濟等不同面向,討論服貿時,我們要回答雙邊貿易或是區域貿易協定的內容跟影響;亞投行議題火熱時,我們要回答有關人民幣國際化、國際發展援助等問題;安保法案要通過時,我們要懂國防或軍事,還要回答中美以及區域內各國的軍事部署,這並不是抱怨,亦非無的放矢,這或許是我們生於此長於斯的責任,卻也意味著更多艱難的抉擇。

 

也許有一天,處於帝國夾縫的我們,不得不在美中主導的政治秩序間選邊站,但每當陷入這類道德或政治爭議抉擇時,我不由得想起,去年的夏天,我在沖繩見到的每一張臉孔。當時,有位沖繩的朋友問我,你認為台灣跟沖繩[在政治上]有什麼雷同之處嗎?「我想或許是,大多數時候,不論是沖繩或台灣,我們沒有辦法決定自身的命題吧。」我說。

 

所以,與其討論是誰啟發了誰,誰又影響了誰,我倒寧願期待,在東亞可見的未來,弱小國家裡的人們間,確實存在著些許對等的串聯契機。

 
作者施懿倫政大哲學系學生
 
註解

[1]其前身為讀書會TAZ(The Temporary Autonomous Zone),奧田愛基於2012年發起。隨後在2013年因「特定秘密保護法」組成SASPL(Students Against Secret Protection Law),一開始只有10個成員。如今在關西、仙台、沖繩等地都有隨之響應的在地SEALDs團體。

最近更新: 2015-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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