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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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泰國新政黨未來前進黨的成功,在於專注打一場民主觀念之戰,凝聚無論紅黃都要民主、反貪腐的選民,共同對抗軍政府。這場「混合式」泰國民主大戲,無論是誰執政都將是漫長民主過渡中,註定失敗且不會穩定太久的過程,但民主觀念在君主立憲87年後,才正要播種和萌芽。

睽違8年的泰國大選已於324日落幕,雖然328日泰國選委會宣布結果,但依舊爭議,泰國政局估計會膠著到五月的法定結果揭曉日。

這次投票率約75%,超過3826萬人投票,打「安定牌」的親軍方政黨「公民力量黨」,獲得最高票843萬票,而打「民主牌」的塔信政黨「為泰黨」792萬居二,兩黨都未在500席下議院過半,而為泰黨以137席勝公民力量黨的席次116席,並與未來前進黨等七黨結盟,這個「反軍方」陣營宣稱在眾議院有255席擁有組閣權;但一方面根據憲法,泰國總理由上議院250席和下議院500席議員選出,也因此,掌握上議院的公民力量黨稱最高票政黨有權組閣,目前陷入僵局。

雖然泰國政局陷入膠著,但這次大選有個趨勢不容忽視:塔信與反塔信勢力的為泰黨和民主黨的得票不如以往,74年的老牌政黨民主黨(Democrat)更是慘敗,從原本預估100席,僅拿下一半,落到第4名,擔任過兩任總理的黨魁艾比希(Abhisit Vejjajiva)辭職。紅黃政治逐漸衰退,而深獲年輕人喜愛的未來前進黨(Future Forward Party),初聲試啼就拿下80626萬票,一舉成為第3大黨。

泰國社會已進入挺軍方的「保守派」vs.反軍方的「民主派」勢均力敵的局面,也預示著未來軍方、民主派、新國王的權力關係如何維持平衡。但無論如何,泰國政治的結構變化,特別是選前就預估選情樂觀,選後甚至超乎預期的最大黑馬未來前進黨的崛起,或可為台灣政治帶來一些啟示。

泰版時代力量為何可以超越紅黃?

不黃不紅的橘色logo,類似台灣「超越藍綠」的情境,未來前進黨以都會中產的定位、明確的社會民主路線,反對軍人干政,瓜分黃衫的民主黨票源(民主黨過去票倉曼谷全軍覆沒,未來前進黨則在曼谷拿下第一),也吸引不再信任塔信的紅衫支持者,是泰國「軍方、皇室、塔信」舊結構的新敘事。

40歲的黨魁他納通,是泰國最大汽車零件製造商高峰集團Thai Summit Group的前副總裁,大學時代到2003年回家打理家族企業前,一直是積極的社運參與者,去年三月決定出來組黨才正式進入大眾視野,由於高富帥和親和力,迅速成了全國政治男神。媒體喜歡叫他億萬富翁,反對者把他視為塔信第二,他宣稱自己是1%但可為99%爭取權益,有待時間驗證

泰國的紅黃政治和台灣藍綠政治情境類似,走年輕路線的未來前進黨很像泰版時代力量,但為何一個新政黨,核心成員沒有傳統選戰經驗,為何可以一舉拿到620萬票,吃下偏保守的老牌政黨民主黨大部分票源,成為全國第三大黨有些內外因素值得探究。

筆者認為大概有幾個原因:

一、提名策略:成立政黨時「提好提滿」全部350席區域議員,沒有和大黨協調,這點讓許多猜疑他們是塔信政黨的人無話說,支持者對他們的獨立性有底氣。

二、定位策略:社運出身卻不社運思維。清楚定位大眾、都會中產、年輕人,因為他們知道要改變需要靠大眾的觀念改變,不需要和草根政黨為泰黨搶草根,反而要跟保守政黨競爭都會中產。他們面對進步圈有很大壓力(希望他們訴求廢除瀆君罪),但不躁進。

四、議題設定:首要目標是「拒絕軍人干政、終結政變、修改憲法」,所以花最多力氣做理念溝通。他納通提出消減軍費的「大膽」提議,也結合其他共同目標的政黨形成價值同盟主打此議題,不會刻意避嫌(怕大家貼標籤是紅衫)。一切皆以民主「原則」行事,沒有太多政治計算。

五、進步但不反商:未來前進黨意識形態中間偏左,這路線對資本家容易簡化批判,但他納通在商界成功的實務經驗,也是為何許多SME(中小企業)特別是startup創業者很支持他,在他身邊形成產業政策圈的原因。

、擁抱新媒體:相信並正確引導網路力量,雪球滾動效益非常驚人的,正負一念間端看你如何運用,而網路聲量等於選票已成定律。因為沒有傳統政黨背景沒有地方組織,但也沒有包袱。完全用自己的節奏和想像打選戰,因此不落俗套。

也就是說,精準感知社會新氛圍、正確策略,還有歷史機運(親塔信政黨因提名大公主而被解散,未來前進當接收這些選票)和他納通本身的個人條件造就了這個驚奇。一般分析都提到網紅現象,但我認為如果只看到這點,學到的只有網路操作的皮毛術,而最關鍵的一點是他納通的這句話:

「如果我們無法在觀念的戰場上贏,那你也不會贏得選票,你就無法改變。這是思想的力量,思想可以帶來改變,不是選票。」

思想才能帶來改變不是選票

未來前進黨創黨是為了準備投入一場至少十年的「議會路線政治運動」,把這次大選當宣傳機會,將「民主價值觀」像種子一樣在人們心裡種下,所以選舉目標從一開始就不是「席次邏輯」,而是更側重思考如何贏得「觀念」的戰役,他們的目的是要引領議題設定,拿到話語權。

對泰國來說,雖然1932年就實施君主立憲開始有選舉已經快90年,但嚴格來說這個透過上層菁英權力鬥爭得來的「民主」,少了由下而上爭取的經歷,讓泰式民主存在許多「反民主」怪象(譬如菁英會用軍事政變一而再再而三否定大選結果),現在的泰國才正要經歷台灣的「黨外時期」:有選舉,執政黨作弊,法院是上層結構掌握,有一股非常頑強的保守舊勢力。也因此,未來前進黨要做的,只是民主的基礎工程:將民主、人權、自由、程序正義等觀念,透過他納通這個「載體」,在泰國社會播種。

也就是說,新媒體、政治網紅操作,都是為了「傳播民主思想」這個政治意志服務。反觀台灣,過去為了對抗國民黨的威權和大中華霸權,80年代黨外至今30年,推動台灣前進的思想論述是民主化、本土化和轉型正義,民進黨則是這個思想論述的執行載體。只是隨著早已成了老生常談,無法再感動人心,民主化後的台灣政治陷入日常的平庸化瑣碎化技術化,詞語的匱乏,想像力的匱乏,很久沒有新觀念和新思想在引領。

存在已久的新板塊需要被精準的指認

但上述這些原因,都不足以解釋為何一個新生政黨能拿到620萬票快90席,成為塔信的為泰黨之後、反軍方陣營的第二大黨。

他納通現象絕對不是靠「個人魅力Charisma」和「網路操作」就能辦到,這是泰國原本的紅黃政治板塊底下,早已有一股炙熱伏流,而他納通和未來前進黨在這個時刻出現用對的策略,天時地利人和又精準的掌握這個不小的社會基礎。

在泰國,除了反動保守派之外,許多泰國人無論紅黃,liberalconservative,都是反對塔信反貪腐,也都想民主。差別在於紅衫過去只能依附在塔信政黨來對抗保皇派,而黃衫菁英則太沒耐心和自信,當軍方政變時他們不作聲,只想便宜行事解決塔信問題。過去十年泰國公民社會的價值錯亂讓人看不懂,也有歸類的困難,原因在於一直沒有合適的政治代理人來代表這群人。

他納通在2014年軍方政變後的抗議現場清楚看到,沒有領袖的人群最後只能消散,他知道必須要有一個「institution」來承接民氣,而在代議政治和政黨政治的古典民主理論中,這個institution就是「政黨」。政黨是政治理念和意識形態的重要載體,不該是沒有清楚思想價值、沒有明確方向感只滿足當下需求的烏合之眾。

如同托洛斯基的蒸氣理論:「若沒有一個起領導作用的組織,群眾的能量就會像沒有導入活塞箱的蒸汽一般消散。但是推動事情前進的,畢竟不是活塞或箱子,而是蒸汽。」

於是當一個各方面條件都到位的新政黨和領袖出現,這個原本早已存在的社會基礎,就正式被命名、被定義,然後固著成形。也就是說,誰能最先「準確的」指認出這股力量,誰就擁有這股力量的定義權,於是新板塊浮現,而未來前進黨和他那通在模糊的感知中,精準地抓到了這股新情緒。

從泰國反觀台灣:政治工作者此刻最重要責任

從泰國例子我們看到,如果一股從舊板塊中冒出的蒸氣,原本的舊建制都抓不住,但新選項看來也不完全適切時(泰國制度讓小黨林立這些年不乏新政黨),這股蒸氣就會四處亂竄。保守的思維框架,過時的論述是無法掌握這股蒸氣的。

如果我們看孫文成立國民黨時訴求「驅除韃虜恢復中華」,或是民進黨草創時的本土化和民主化主張,之所以都能成為「歷史的正確方向」,那是因為這些論述的高度足以召喚那個時代的人心。那麼我們就會看到,沒有思考深度、滑溜取巧的政治口號或許可以成為新鮮風潮,贏得幾次選舉,卻無法成為一種思想、一種政治意志,自然也無法走得長久。

反觀泰國,未來前進黨透過他納通這個icon,把核心黨員的政治意志透過網紅現象傳遞出去,長在人們的心中,這股政治意志將會帶著人群,慢慢推進,每個人都會是他納通,星星之火才可燎原。也因此,台灣國民兩黨的舊建制,無法回應這股不滿的現狀能量是事實,但筆者認為無論是柯P、韓總、小英、賴神、甚至太陽花世代的時代力量,都還無法準確掌握這個新的社會基礎,提出一個時代新論述來凝聚它、帶領它。這也是為何相較於韓有悶壞的藍營基本盤支撐,但柯起起落落的原因:柯的論述無法完全吸納這股蒸氣,固化成新的「白色基本盤」,才會捉摸不定連他自己都不清楚為什麼。

當然現在台灣內外局勢險峻複雜,不像泰國提出民主基本價值這種簡單答案就能過關,因為這些早已是台灣社會的水和空氣,水和空氣無法驅動人性,除非哪一天沒有了水和空氣才行,那麼台灣的政治工作者必須去思考的命題更困難。

但我們也要認知到,這歷史時刻的蒸氣要怎麼成形,也已經不是一個人、一個黨可以決定的。蒸氣會去尋找容器,歷史會被其推進,如果沒有出現合適的載體正確掌握到它的本質,讓這股蒸氣往正向前進,會有兩種情況發生,一是蒸氣會暫時四散,但時不時像鬼魅般集結,吸附在某些看似新鮮的人選上。最糟的狀況是,蒸氣吸附在不對的載體上推動,於是民粹成就了倒退的可能,歷史有太多例子不需贅述。

凡事沒有捷徑,歷史某個程度還是直線前進,無法彎道超車。泰國民主是當年菁英由上而下給的,不是人民爭取來的,因此君主立憲87年後的今天,上層結構還在主宰一切。不斷透過政變解決問題的慣性、無法言說的王室角色、軍政府掌握「法律」工具(司法和憲法),階級分明且極度保守的菁英,設計來註定失敗的體制,讓這場選舉看來看去都像一場戲。但泰國社會還是十分投入,這種「不犬儒」在龐大又難以撼動的結構下展現出微小個體的能動性,現在才要開始他們的「黨外時刻」。

而台灣最需要的,或許反而是直視那些所謂落後國家正在經歷的痛苦和行動,回望我們早已遺忘的初衷——一個新的思想、新的論述曾如何召喚人們,從理性到感性,讓人們願意行動,而且走得長久。找回這種感覺,讓政治能再次變成激勵人心的志業,凝聚出屬於這個時代的新共同體一致對外,這或許才是現在台灣有使命感的政治工作者,最重要的責任。

(本文部分經費由國家文藝基金會贊助)

 

 

 

 

 

作者  林怡廷Amber 為媒體工作者

最近更新: 2019-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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