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於鬥爭是我們黨的鮮明品格，我們黨依靠鬥爭走到今天，也必然要依靠鬥爭贏得未來”--習近平，中共中央黨校中青年幹部培訓班談話，2021.03.01

據美國智庫「皮尤研究中心」今年7月公布其調查35國民眾對中國之看法結果，18個高收入國家中，有15國人民對中國持負面看法，日本有87%、澳洲85%、美國81％、瑞典82％民眾不喜歡中國，8成以上美國人已連續第5年持負面看法，大多數將中國視為競爭對手（50%）或敵人（42%）[1]。相關主題民調已進行數年，2019年後，西方世界民眾對中國與其領導人的惡感與不信任持續升高，這與中國對外強勢蠻橫的「戰狼」作風直接相關。

外交戰狼：對黨忠誠、敢鬥善鬥

2018年美中貿易戰、隨後2019年美國制裁華為與進一步的科技戰，以及香港的「反送中」運動，讓2019年成為中國「戰狼外交元年」，超過60名中國外交官註冊推特帳號，在Facebook、Twitter和YouTube等社交媒體上迅速增加為中國辯護、粉飾的帳號，包括大量假帳號，中國首度就大外宣與認知戰在西方社交媒體上與世界交手。

2019年7月，時任中國駐巴基斯坦參贊的趙立堅在推特上發文，反擊美國對中國新疆政策的譴責，提及美國的種族問題，更與駐聯合國大使的蘇珊·賴斯唇槍舌劍、相互攻擊。2個月後，趙立堅被提拔為新聞司副司長，顯示他的鬥爭言行得到獎賞與肯定。2020年新冠疫情爆發，加劇世界各國對中國的不滿與指責，中國外交官的戰狼言行的激烈程度也達到前所未有的強度，反擊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對中國的「曲解和污名化」，宣傳抗疫成功的「制度優勢」與「中國故事」。如今，外交官成為「吵架王」，「戰狼」成為中共外交的標籤。

解放軍戰狼：敢於亮劍，善於亮劍

2013年11月，中國宣布在東海上空劃定防空識別區，引發各國強烈抗議。2012年起中國公務船增加在釣魚台海域的航行，2020年後每年航行天數都超過330天。今年6月23日，中日海警船在該水域對峙，8月後亦持續多起中共侵犯日本領空與領海事件，10月18日，中共航空母艦遼寧艦駛過沖繩縣近海毗連區，威嚇意圖鮮明。

2012年，中國佔領黃岩島，隨後十餘年間持續在南海填海造陸，與各國關係日趨緊張，與菲律賓、越南、馬來西亞、甚至印尼皆有衝突，解放軍與美軍在內的多國海空軍遭遇、對峙、危險進逼等情事頻繁發生。近年中國與菲律賓的衝突越演越烈，今年6月雙方爆發嚴重衝突，中菲船隻相撞、8名菲律賓士兵受傷，菲方稱這是中國近年來「最具侵略性」的行動。而中國海上民兵則動輒大批漁船進行包圍、攔截或騷擾外籍船隻、破壞外艦的拖曳式聲納系統、甚至以雷射光妨礙飛行。

無論是在周邊海域的挑釁與危險軍事、灰區行為，或在外交領域的罵街言行，中國的無理與蠻橫減損了外交應有的溝通對話功能，招致反感與憤怒，不僅令其形象受損，更促使西方國家團結並形成政經與軍事上的圍堵。但是，北京仍不改強硬作風，其目標與決策思路為何，值得探究。

中國對外政策的制訂與執行，依賴多層次的研判決策與多部門的分工落實。中共最高決策機構是政治局常委會，屬少數菁英決策模式，但習近平上任後，打破「九龍治水」的分工與制衡，大權獨攬，定於一尊，親任中央國家安全委員會、中央外事工作委員會的主席與主任，加上他鉅細靡遺、親力親為的作風（網民稱他為「萬能主席」）[2]，幾可確定，對外事務的指導原則與大政方針，皆由他拍版定案。

領導人指明方向 各部門競表忠誠

上述兩個中央的小組屬於決策協調機制，至於執行與幕僚層次的事務性機構，「外事辦」作為中央外事工作委員會的執行單位，負責提供形勢分析與政策建議，對領導人研判與決策的形成具有相當程度之影響力。而外交部、及相關部門（例如安全、商務、宣傳、台港澳…）[3]或政策研究單位（如中共中央政策研究室、中央對外聯絡部、或各部門外圍智庫）等，亦就各自執掌與專業，扮演政策預擬、議程安排與業務反饋等角色。

中共的外交隊伍是由前總理周恩來所打造，第一批駐外使節17人全數是軍人，因此，「外交隊伍是文裝的人民解放軍」始終是中國外交官的政治信條。他們嚴守階層與紀律，對外言行須事前得到許可，行動時總相互監控並向上匯報，展現對黨與領導人的政治忠誠是第一要務。這讓外交人員保守、僵化且「寧左勿右」，害怕被認為軟弱而刻意展露好戰姿態。雖然中國曾經推展如「熊貓外交」等強調魅力與彈性的手段，但「強硬」、「忠誠」是應對領導偏好與內部民族主義的安全牌。為了展現忠誠，他們仿效40多年前外交官發送毛澤東的「小紅書」，在外交場合上發放「習近平思想」的書籍、滔滔不絕地講述習主席的領導[4]。

另一個對涉外事務有影響力的參與者是解放軍。軍方長期以來在外交政策制定中扮演一定角色，亦為外事工作委員會的成員。隨著軍隊專業化和軍隊領導人退出政治局常委會，影響力逐步限縮，在意識形態與政策論述上聽從黨的指揮。多數論者認為，在涉及國防、軍備控制、軍事衝突、領土爭議等議題上，解放軍的分析與主張是有權威性與影響力，尤其在領土主權方面（如臺灣問題、南海爭端），解放軍是堅定的強硬派。

相較於江、胡，習近平與軍方的關係更深，「黨指揮槍」無庸置疑。專家認為，習作風強勢，如果軍方強硬，必定是北京的既定政策[5]。唯解放軍是獨立體系，擁有自己的企業與營利部門，長年貪腐致侵蝕戰力[6]，甚至曾向習近平表達「拒絕為外交戰狼的不負責言論『買單』[7]」。因而習近平近年頻要求解放軍「堅持聚焦備戰打仗」、「全部精力向打仗聚焦」，並整治「不忠誠」的高階將領。與外交官處境相同，時時表忠、寧左勿右是保命符，因此，解放軍新任防長董軍6月在香格里拉對話上，不管議程、逕自長篇大論，「誰膽敢把台灣從中國分裂出去，必將粉身碎骨、自取滅亡」[8]強勢發言，就被認為是在向習表忠。

不容忍外國人指手劃腳 爭話語權扭轉挨罵

綜上，習近平執政12年，中國對外「和諧」主題轉為「鬥爭」、「敢戰」的關鍵驅動因素，包括美中國力消長格局下「戰狼」與「厲害了我的國」等電影所代表的民族主義浪潮，以及習近平個人的意識形態、信念與風格，後者更佔了主導地位。各部門在習各項治國理念指引下型塑情勢分析與判斷，習再據以形成決策並交付執行。執行過程中會有部門立場差異或個人判斷，有時可能暴衝、出格（例如駐法外長盧沙野對於烏克蘭領土主權的說法，中共軍機危險逼近美軍轟炸機等），但基本原則都遵循領導人的想法與指示。

習近平少年時期的文革與下鄉經歷，對他的人格塑造有重大影響，在掌握權力前為求安全須隱藏自己、顯得無害，一旦掌握權力，則鐵腕鬥爭、個人崇拜、專斷獨裁。Peter Martin指出，當習近平準備好掌權時，他已經重複多次說過「外國人吃飽沒事幹」，這是習到各地使館時固定的演講套路。2012年，習訪問華府，對美提出「新型大國關係」，顯示他認為中國是與美國平起平坐的大國[9]。此時外界看到的習不是過去的低調、模糊、謙和，而是堅定、自信、野心勃勃，世界開始感受到中國的作風即將改弦易轍。

習近平上台之際，相對寬鬆的政治空間、嚴重貪腐與貧富差距，令他擔憂會發生「顏色革命」，讓紅色江山被西方思潮與資本主義「和平演變」。他對內打貪、整肅異己、箝制思想，要求絕對忠誠。他堅信「落後就要挨打、貧窮就要挨餓，失語就要挨駡」，啟動大外宣以爭奪國際話語權，宣示「製造強國」以及21世紀中葉全面建成世界一流軍隊的強軍目標。

2020年3月底路透社報導指出，有兩名中共外交官證實，習在2019年給外交官的親筆手寫便條，指出面對中美衝突等國際挑戰須採取更強硬立場，要表現出「鬥爭精神」[10]。2021年9月習近平在中央黨校幹部培訓儀式講話，共提到58次「鬥爭」，強調「在內政外交國防等所有領域都需要發揚鬥爭精神」。2023年12月他接見駐外使節時強調要打造一支「對黨忠誠、敢鬥善鬥的外交鐵軍」。

2023年7月習近平視察東部軍區時表示，中國軍隊必須「敢打、會打，堅決捍衛國家主權和安全」。今年兩會期間習在解放軍與武警代表團會議時指出，「要統籌海上軍事鬥爭準備、海洋權益維護」，顯示中國在南海與東海的強勢作風不會改變。

把握「東昇西降」重塑國際格局

習近平自信強硬的「底氣」，源自他對國際格局的認知與判斷。2017年底習首次提出「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指的是不可逆轉的「東升西降」趨勢，美國衰弱、中國強大、世界將成為多極格局，認為是「中國近代以來最佳發展時期」，是「距離偉大復興最近的時刻」。2021年1月習對地方幹部指出，「時與勢在我們一邊，這是我們定力和底氣所在」，「西強東弱是存量、是歷史，東升西降是增量、是未來」[11]。是故，要把握「彼消我長」的時局，奮發有為，攫取最大成果。習認為，中國與西方國家發生衝突的風險無可避免，要「為戰爭爆發及後續連鎖效應做好準備」。

9月英國《衛報》有一篇探討北京「炮艦外交（gunboat diplomacy）」的文章，不解北京為何刻意系統地挑釁鄰國，將它推入競爭對手美國的懷抱。就在同一天，拜登在「四方安全對話」有一段談話表示，「中國繼續表現得咄咄逼人，在整個地區考驗我們，在南中國海、東中國海、南亞和台灣海峽都是如此。在我們關係的各個領域都是如此，包括經濟和技術領域。」

拜登明確點出北京的意圖：測試美國的決心與底線，無論是對南海航行自由的堅持還是對臺灣安全防衛的承諾。美國國防部在2021年11月公布中國軍力報告指出，中國的「野心和意圖日趨清晰」，認為北京尋求重新塑造國際秩序，讓國際秩序更順應中國的專制和國家利益（為我所用）[12]。報告也指出，中共軍事現代化目標是在2027年時具有在印太地區對抗美軍的能力，並迫使台灣依其條件進行談判。

2017年，習近平對拜登說「太平洋足夠大，容得下中美兩國」，2023年他改口「地球容得下中美兩國」，顯見他對「東昇西降」的認知並無改變。9月26日中共在國際水域進行洲際彈道導彈試射，導彈打擊範圍可涵蓋美國本土和夏威夷，除向美國明示其核威懾能力，也宣示北京的建軍雄心與步伐未曾停歇。

習的強勢作為，讓亞洲國家須尋求與美國合作、避險或採取平衡外交，而中國經濟陷入長期衰退也減損其對外施力的籌碼，尤其後者令其執政合法性出現危機，不能排除北京試圖透過對外軍事作為以轉移內部壓力。對亞洲國家及臺灣而言，「離天堂太遠，離中國太近」，始終是不得不審慎應對的地緣政治現實。或許如同評論指出，習近平真正想要的是「成為中國有史以來最強大的領導人」[13]，而「戰狼」或「熊貓」，都是他工具箱中的工具之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