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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佈:2017-05-31
我忍不住會想,在某個地方,有個小男人坐在一間後面的辦公室裡,他的手指放在開關上,當壞消息就要開始時,他的手指輕輕一按,全國的螢幕就一片空白了。
這個近乎《一九八四》情節的狂想來自一位在牛津大學任教的挪威人,斯坦•林根。他成長於冷戰年代,當時很多歐洲知識分子對共產主義懷抱著夢想,認為蘇聯是一個足以取代民主政體的選項,共產黨政權在很多方面都很優越,有時連道德上都更優越。即使許多蘇共的作為陸續遭到揭露:農村集體化運動和大饑荒、政治屠殺、吞併波蘭東部及波羅的海國家、古拉格勞改營、入侵匈牙利和捷克斯洛伐克,人們還是對蘇聯讚美不斷。
今天,正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吸引了人們的讚美,即使毛澤東的獨裁統治造成了連番災難、毛死後共產黨試圖政治開放卻在關口上失敗了、更不要提一九八九年的政治屠殺,明明鐵證如山,人們卻還是對中國讚美不斷。為什麼?為什麼這個世界有眼看到中國共產黨的作為,卻不願加以正視,更不要說去揭發、去譴責、去營救、去推翻?林根教授認為,在這些無能之後藏著兩個謬誤。
其一是毫無批判性地讚美壯觀的表現,特別是讚美專制秩序和力量的堂皇展示。當蘇聯看起來最強盛時,當毛澤東的中國看起來是世界革命的先鋒時,民主世界卻沉浸在自我懷疑之中。威權主義的力量和決心之所以看起來好,是因為另一個選項看起來糟。這造成許多觀察家一方面讚美獨裁體制的超凡無敵,一方面又無視這堂皇背後所付出的代價。不僅如此,他們還高估了真正達到的成就。事實上,蘇聯政權維持國家經濟的方式,就是把重壓放在受剝削的貧困人民身上,但對外卻表現得如此不可一世。毛澤東時代的中國,不是興業而是破壞;至於現在,歷經改革的經濟據稱正走在成為世界第一的路上,但這個故事是透過美化的統計數字,一而再、再而三地反覆對外宣揚。
其二是意識形態的。蘇聯和毛澤東的中國把意識形態的武器發揮到了極致。兩國給這個世界提供了信仰體系,許諾一旦鬥爭勝利就會是天堂,許多外界人士相信了這些強有力的敘事,有些人完全相信,有些人非常相信。那些相信的人,讓自己只看到自己讚美的政權美好的一面,然後為醜陋的一面找藉口,說這是為了更好的明天,所以我們現在要做出必要的犧牲。
鄧小平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不是要「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然後「最終達到共同富裕」嗎?結果經濟開放之後快要四十年了,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的數字,中國在2015年的人均是8141美元,世界排名第74名,臺灣是22263美元,世界排名第34名。再以衡量貧富不均的吉尼指數來看,中國是42.2,臺灣是33.8;不要談北歐國家,拿資本主義國家來做比較好了,日本是37.9,美國是45.0;全世界是38.0。所以,中國是富起來了,但沒有他們自己所說的那麼富;又,一部分人是先富起來了,但至今仍有二億五千萬中國人處於赤貧境地。
果真如此,這個世界對中國的讚美是建立在什麼基礎上呢?林根教授認為是建立在「龐大」之上。中國不只領土大、人口眾多、國民生產毛額更是早就拋開日本躍居世界第二,僅次於美國。以中國人口占全世界的20%來說,10%的GDP占比其實表現不好,更不要說按人均計算,中國也只有美國的六分之一;可是這些數字對一般人來說並沒有實感,單單想像圍繞著十四億人圈起一道邊界所擁有的龐大經濟體,每個人都會為中國的規模目眩神迷。
但是我們在討論一個國家是否值得尊敬時,規模絕對不是唯一的標準。如果入侵伊拉克扶植親美政權、聽任敘利亞政府屠殺自己人民的美國是個流氓國家,那麼因為販賣禁書就把香港書商從泰國抓回去、還在澳門海關就讓李明哲被失蹤、一個明明是被霸凌致死的孩子卻硬被說成是自殺的中國,難道就不是流氓國家嗎?
規模讓人頭暈目眩。世界上其他地方非常能夠感受到中國經濟的實力並敬畏其發展,但此一發展並非有時它看起來的樣子。根據2104年聯合國人權發展指數,中國在187個國家中位居第91位。按照其經濟發展水準,中國在人權發展上比它應有的水準要更低。當中國的GDP規模向上暴漲時,它的人權發展仍停滯在中間位置,與世界其他部分相比,極少或根本沒有改善。這是一項奇觀,值得停下來深思。
實情是,我們當中的大多數人並沒有停下來深思。那又是為什麼?因為大多數人都被中共的兩手策略所耍弄。中共領導人總是一面向人民說他們如何帶來繁榮與治理,另一方面卻不斷改善和加強其控制體系。兩者攜手並進。這種被強化了的改善過的控制體系,林根教授給它一個專有名詞:「管控專制」(Contrology)。以前我們會說納粹和蘇聯是極權主義的獨裁國家,我們腦海中出現的是集中營、勞改營、關押、折磨、屠殺。然而面對中國,說它是獨裁國家已經不足以形容它那日趨演進的新型態管治模式。那麼,是誰在實際上控制中國呢?是黨。
黨在那兒,人人都知道它在那兒。它並沒有告訴每個人必須要做的每件事。但是,它確實控制人民不能做他們不可以做的事,而且它做得極其周詳,從人民不能生他們不該生的孩子,不能讀、不能看、不能聽他們不該讀、看、聽的東西,到不能信他們不該信的信仰,最重要的,不能組織他們不該組織的活動。
這是一個間接控制的微妙體制,通過柔軟的、非粗糙的手段來運作,得到比它想要的還要多的結果。它知道,它不需要絕對的服從,若硬要,只會有反作用。這個控制體制,不去控制無需控制的東西,而是廣泛地依賴被管理的自我控制。
這種微妙控制的現代形式,有益於創造出一群順從的民眾。中國正徐徐朝向一個某方面來說是無痛的獨裁體制移動,在這個體制內,控制平穩地進行,人民用自己的方式多多少少做個順民,因為這樣做,講得通。微妙控制運作得夠好,因此,野蠻控制不那麼必要了。
然而,從頭到尾,無論控制的展現是多麼地微妙,在其背後,始終存在著懲罰、騷擾、拘禁、喪失工作或住所、家人朋友受株連、暴力和最終死亡的威脅。威脅一直在那兒,而且時常顯露出它的真容。毫無疑問,當局通常寧可不用野蠻鎮壓的手段,但當他們不得不下手時,他們絕不會放棄他們的權利或能力,來威脅或粉碎任何擋在路上的人。
林根教授這個「管控專制」的概念正是要向英國作家喬治.歐威爾的《一九八四》致敬。在書中的那個反烏托邦世界,老大哥喜歡搞個人崇拜,黨只對權力有興趣,任職於真理部的主人翁每天做的事情是負責宣傳和修改歷史,而老大哥在每個角落都裝了監視器監看你的一舉一動。這本1949年寫的科幻小說現在看來完全沒有過時,而且中國的控制手段比這還要高竿。
怎麼高竿法?最近由吳介民、蔡宏政與鄭祖邦所主編的論文集出版,書名叫做《吊燈裡的巨蟒:中國作用力與反作用力》。為什麼要用「吊燈裡的巨蟒」這個意象呢?這個典故引自美國政治學者林培瑞(Perry Link)2002年發表在《紐約書評》雜誌上的文章(”Anaconda in the Chandelier”),他說:近來中國政府的審查當局並不像吃人虎或噴火龍,而是在你頭頂上的水晶吊燈裡盤繞的一隻巨蟒。這隻大蛇通常不動,牠不需要動。牠覺得沒有必要明說牠不要你做什麼。牠通常發出的沉默訊息是:你自己決定。在那之後,每個籠罩在牠陰影下的人就會「自自然然地」做出或多或少的調整。
為什麼是巨蟒呢?因為大蛇不需要致命毒液、也不需要昂首示威,牠本身如此巨大有力,就可以把獵物給緊緊纏繞、窒息致死,然後一口一口慢慢地吞下去。林培瑞拿anaconda來形容中國,這種南美洲的巨蟒是全世界重量最重、身長第二的大蛇,用來形容人口最多、GDP第二的中國確實很貼切。
是老大哥也好,是巨蟒也好,中國遠遠不是他們自己所宣傳的正在和平崛起的大國。面對中國施加在我們身上的作用力,無論是魅力還是壓力,林根教授說:我們必須懂得懷疑,永遠要懂得懷疑。
作者 黃秀如 為左岸文化總編輯